主宾都不开口,一边一个心境。而顾小北,大约是不敢去细想顾愆的意图,想出来,恐怕兵刃相向。
过许久,郡主发话:“我走罢,不用送我。”
顾愆点点头,并不婉言恳求,“郡主走好。”
郡主走后,苏恩的双眼追踪着顾愆的目光,将手撑在桌子上,以发抖、威胁的口气做了结论:“也许这栋宅子是你的,但顾家可不是你的。如果我是你,我会好好想清楚。拥立错了人,会赔上整个顾家!”
苏恩继续说:“如果不是顾伯父提携,苏家一定不是今天的苏家。也许在市井里摆着小摊,或者父子俩一起登台唱戏,再或者要受人奴役。顾愆,顾伯父的恩情,苏家人是会永记心。你想入仕,我父亲可以帮你。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你可明白?”
继而是沉默。
顾愆在记忆里翻找,那恩情早在犄角旮旯里待了许多年,摊开来,还有一股烂味。顾愆开口来,说的是另一件,说的是十分久远的回忆,兴许是苏家人在他印象中最好的片段。“我认识你父亲。小时曾随父亲去过你家。他同父亲比武,招招都不比父亲差,我看得入迷。最尾时他明明可以刺我父亲胳膊一剑,却没有动手。”
“呵,你父亲姓苏,苏沉渊。他是那样出色的军士,次次出征都是在前头冲锋陷阵,取有功名,却半句狂妄都没有过。最终父亲留任在京城,你父亲没有。干干净净地断,找过他很多次,都是闭门不见。谁知我十岁时,你父亲寻上门来,带上门的还有押我父亲入狱的旨令。后来,你也知道了,在我父亲死时,你父亲顶上他的位置。”
顾愆多义愤,年幼时那样值得亲近的人现今变成如此模样,明是同袍,暗里下刀。苏沉渊,只要想起这么个人就觉眼里有什么溢出,那不是泪,是恨。恩义连绵?不要想了!让苏恩踏进顾家已经是够宽容。
还讲恩情,假得可笑,拿他命来就行!
不出所料,苏恩的脸在瞬间颓败,明亮的眼睛仿佛已接近晦暗。顾愆没有再接再厉,趁胜追击。
顾愆对这事的平淡直述越发刺痛了苏恩。他手握成拳,不住颤抖,似委屈极,又似哭泣。
苏恩没有夺门而出,只是转身便要去整理碗筷,顾愆叫住他,嘱咐说:“你叫人把你在顾家的东西收拾收拾,过几天就要搬走。”
郑小秋大惊,“大公子,这不合规矩。”
“该守什么规矩不用你来教,做好你分内的事情就行,不该管的少管。顾晏才算是你主子,你听他话么?杜嬷嬷他们的话你听,顾晏就能随你糊弄,是么?你怎敢同他顶嘴?那今天呢,你知道自己算什么了么?你难道总是仗着有人可替你出头才会硬气的么?算了。没有什么规不规矩的,把钱退给我就行。下次我还来,门进不了,我就翻墙。喂,愣着干嘛呐,被赶的又不是你。”
这话究竟是苏恩一直想说的,还是为堵顾愆的话,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郑小秋的去留。
顾小北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看着她流泪、后退,喃喃念着“不是,不是”。没有人附和她。
最终还是顾愆侧过身,“我不会赶她。已经没什么用的人,去还是留,就由顾晏来处置。”
有一丝自责迅速在郑小秋眼里闪过,带着刹那间的卑微。顾愆有些于心不忍。他认真地问道:“即使顾晏原谅了你,你觉得你和顾晏会有可能像从前那样么?”如果是在昨天,也许答案会完全不一样。然而正是因为今天这个样子,她没有了底气。
苏恩说的不就是他们眼中的事实么?她于他们而言,与讨人厌的杜嬷嬷有什么区别?不也就是个侍婢罢了。还是个目无尊卑的!
郑小秋试着想用手把袖子拉得再长点。在这种场合穿不合身的衣服的确是蠢,但这是她仅有的一件拿得出手的。昨天可是想着今天要见到的郡主会认出她哩,她可要给郡主留下个好印象。
好多事都系在这次见面上。在这年头作为一个刚踏入酒楼行业的新人,简直就好像是加入了拉帮结派的长蛇阵似的。在郑小秋管的酒楼里,通常有两三个管理人,她根本不可能说上话,而每天总有几个人要给她使绊子。当郑小秋苦学厨艺,迎接她的热忱与才能的,只是一个冷漠的世界。
所以当郑小秋得知自己有机会和郡主坐着吃上饭时简直不像是真的。如果双方搭上话,她将有可能找到强有力的靠山。郑小秋不知道能否抓得住这条救生绳。多少与她一起被祖母安排进去酒楼的姑娘都只能在老管事那忍气吞声,她早已对她的谋划起可放弃的念头。
现在,郡主指望不上。顾愆待她,就像个弃子,真没希望了。要是没被赶出去,会受什么惩罚?
听来的可怕经历不断涌入脑海。这些经历都是受过苦的奴仆带回顾家的。奴仆就像泥巴似的被人叫去做苦工及挨饿。像老李头,拿碎银的手一直是在抖,说:“从来没有一天休息,他们要我刷恭桶、跑腿、擦台阶……”还有清儿说:“我的第一份任务,是做道炸鱼。结果炸得不好。我劈柴就是从那时候起的。”还有他们流传的“祥瑞”事件,主人公从小厮做到管事,从管事做到挑粪工。事后是死了还是跑去哪来着。
见鬼,这个事件一定是假的。郑小秋暗自唾骂自己的胡思乱想。不会的,事情不可能这么糟。老李头是因偷钱去赌,清儿是应怪自己学艺不精,不知名主人公是嫌自己太过春风得意!自己没给顾家带什么麻烦,坐了顾晏位置那是顾愆默许的。苏恩是因顾晏才对她和颜悦色,为顾晏责怪她又没有错。唯一对不住的是被弄晕的顾晏。当下最重要的是好好想想,怎么和顾晏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