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一下子没能明白过来,直楞了许久,待终于明白皇帝话里头的意思时,身子便跟着簌簌发起了抖,哆嗦着问“我的玉哥儿呢?我的玉哥儿呢?我的玉哥儿不是打了胜仗,待善后事宜处理完毕后不日便能返京了么!”
皇帝冷笑“你可知道你的好儿子是凭什么手段回到京城、重又夺了兵权在手的?”将手中狼毫一摔,“此番来犯的鲜卑单于呼提拉手下有员大将,姓乌孙,名拊离,乃是你的亲侄儿。”
贵妃离开西域已有三十余年,自来到京城后,便再也未回去过了,因此也不大晓得母家还有些什么人,子侄一辈的名字更是听都未听说过了,听闻皇帝如此说,只能愕然不语。
皇帝见贵妃张着嘴,流着泪,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又重重哼道“鲜卑人突然来犯,是你好儿子的授意,而鲜卑人手下的数千人马乃至所需钱粮皆是他供给的。简而言之,此番是他伙同你的侄儿,勾结外贼来打朕的子民,夺朕的江山。”对天长笑一声,“乌孙靡朵儿,你母子两个真当朕是死的么?你跟了朕这一辈子,可曾见过朕被人如此算计过?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过?又可曾蒙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朕此番不过是将计就计,叫他领兵远赴漠北,借他的手除去鲜卑人罢了!鲜卑人既已除去,他这心腹大患便不能再留。朕已于他的帐中安插了人手,二郎登基之日,便是他伏法之时!即便他命大,能躲过朕安插之人的刺杀,领兵杀回到京城,他也是师出无名的反贼一个!届时二郎将他所做下的欺君罔上,窝匪通敌一事公之于众,你以为,他能躲得过天下人的唾弃么?不得民心之人,即便造了反,还能做得成这个皇帝、坐得稳这个宝座么?”
至此,贵妃终于全然明白,不由得泪流满面,颓然跪倒,再也无力辩驳,身上的力气仅够伸手抱住皇帝的两条腿,仅够仰首哀哀苦求“陛下,陛下!是臣妾不好,是臣妾没有教好这个儿子,求陛下赐死臣妾,即便是活剐了臣妾,臣妾也不敢有一句怨言,只求留玉哥儿一条性命!他本性不坏,是一时糊涂才做错了事,求陛下念在臣妾此生只得了这一个儿子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他在外征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是陛下,也统共只有这么几个儿子,太子如今又不在了……他有不好,陛下打他骂他罚他,将他关押起来软禁起来都成,为何动辄便要他死?”
皇帝摇头冷哼“他并不糊涂,只是色迷心窍罢了。想来你也是知晓的,他为了那个倭人姬妾,已连番抗旨多次,他何曾将朕这君与父放在眼里?你可知道,倭奴国的使团二十余人也皆为他所杀,刘贤一家子百十余口人也都惨死在了他的手中,他跟了朕一辈子,下场却只能是一根绳子吊死在家中……这样的人若是将来登上皇位,便是桀!便是纣!生出这样的儿子,朕也成了千古罪人!你还有脸来为他求情?朕还能为你日后着想打算,对你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不过片刻,贵妃的嗓子便哭得哑了,紧抓皇帝的衣摆不放,一面流泪,一面为怀玉哭求“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他不过是爱着那女子,想要护她爱她罢了!旁人若不去算计她,他为何又会对旁人发难?更何况,陛下不也是这般爱着先皇后的么!陛下!何时爱人也成了罪过?”
皇帝暴喝“住口!那来路不明的外邦女子岂可与朕的皇后相提并论!你也休要再狡辩!他已为那女子杀了无数的人,手上已沾染了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此番更是做下开门揖盗,引狼入室之事!我侯家江山将来总有一日要易姓藤原,断送在他这逆贼的手中!朕若不将他除去,如何有脸去见我侯家的列祖列宗!”
“陛下!若是叫她走,叫她离开我的玉哥儿,陛下可能放过他这一回?此一事,可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皇帝冷哼“倭奴国的使团便是想要带走那女子,才被他诛杀一光的,而刘贤也是为此事献计,次日被他杀光一家老小百余十口人。你的儿子向来极有主见,于此事上,你的脸面不见得比倭奴国的使臣、比朕还大!这个逆子,朕如何能够留他性命?”
“那若是这女子不在了呢!若是她不在了,玉哥儿便不会一错再错,而那倭奴国的使臣及刘贤家人由臣妾去偿命,只求陛下能留他性命!”贵妃急切间喊出这一句话后,自己也愣了一愣,脑仁里嗡嗡作响时却还想到我为何会说出这句话?若是她果真不在了,他即便得以活命,余生岂不是要像眼前这垂老之人一般苦痛么,我这么说,到底是为他好还是在害他?
皇帝也怔了一怔,继而揉了揉眉心,沉吟片刻,嗓音便缓和了些许,向跪地不起的贵妃温言道“贵妃先起来说话。”
贵妃惊惧过甚,已然无力起身。皇帝伸手,微微用力,将她从地上搀了起来,缓缓点头道“贵妃的这个提议……朕竟然没有想到过。”沉吟片刻,又慢慢道,“细究起来,他三番两次犯下大错,皆是为了此女。贵妃既然这样想……那便去办罢,朕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情。若是办得好了,此女得以除去,朕便可酌情饶他不死;明日昭告天下,册立二郎为储君一事,朕也可暂且缓上一缓……”
贵妃倒呆了一呆,不知情急之下的随口一说为何竟撞到了皇帝的心坎上,怀玉的一条命是保住了。一个无根无基、无依无靠的女子而已,即便消失了,原也算不得什么,寂寞深宫里,最不缺少的便是这种故事与传说。阖宫上下,谁人没有说过或是听人家说过几回这样的故事?大约也正是听得多了,想也没想,那句‘她若不在了呢’便脱口而出了。
然而,心里头却不可自抑地慌张了起来,空荡荡的,发虚发飘,一颗心惶惶然的浮在半空当中,总也落不到实处去。
旁的女子,原算不得什么。而她却不是旁的人,而是他视若生命,待之如珠如宝之人。想要张口反悔,却又抵不住那一句册立储君之事暂缓的诱惑。只要为怀玉争取到些许的时间,待他平安回到京城,日后才会有他扭转乾坤的余地。她晓得,她的儿子怀玉有这个本事。她这个为母亲的,拖累了他这二十余年,也只能为他做这些了。
正在愣怔思索之际,竟未发觉不知何时皇帝的身后已多出一个宫人来,那宫人手捧托盘,托盘上有酒一壶,有白绫三尺。果真如这些年听来的传说一般无二,这些传说,竟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