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韵留意到了他对姜王后的称谓,心中暗暗思量着这位传说中的王后在他心中的分量。她轻声问道:“她一定是位了不起的王后吧?”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位了不起的王后。我只知道她是位最温柔美丽的王后,也是位最不开心的王后。”他的眉心皱起了一个浅浅的“川”字。“她是齐王最宠爱的女儿,齐王把她嫁给了自以为最出色的男子。我想,他们最初应当是十分恩爱的夫妻,否则父王也不会费尽心思从洞庭山上移来这颗凤凰木。你知道吗?此树寓意离别、思念,还有爱慕之情。”
“嗯,听紫玉提起过。”
“可是,自我懂事起,就很难在她脸上见到舒心的笑容了。父王常常流连西宫,一年中只有在她的生日这天才到凤仪殿一趟,然后匆匆的走,并不在这里过夜。那时候,我为了躲着母亲,常常跑到她这里,她对我非常的亲厚,最喜欢我和太子在她面前佯装争宠干架的样子。每当这时候,她都笑的特别的美。我从未在母亲脸上见到的那种美。
我十岁的那年,有一段时间,父王几乎天天留在凤仪殿。我只好躲在这棵树上等他走了再下来。就在这个位置,我听到他们夫妻日日不停的争吵;父王愤怒的摔东西的声音;她蜷起身体跪在地上哭求的声音……
宫人们说,父王要把大姐送到齐国去,给一个比他年龄还大的老头子做续弦;要废了大哥的太子之位另立他人。还说齐国衰落了,父王早晚要攻打齐国,说他再也受不了齐王那高高在上的样子;受不了凤仪殿比他的阖闾殿还要富丽高贵。
后来,她就病了,天天喝药,睡梦里总是梦到琼玉泪流满面、思念姑苏的样子。再后来,她就喝下□□自尽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她喝下去的时候我就躲在这里,看着满树的凤凰花似火般燃烧着。离儿,你说她和琼玉、胜玉的来世会不会也幻化成蝶呢?”
“或许会吧?”无韵望着他泪意朦胧的双眼,心中一阵刺痛。
“但是,我不想让你和紫玉也变成这样的蝴蝶!”他忽然恨声道。“胜玉死的那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憎恨他,恨不得杀了他!我想,一定是从他逼迫琼玉嫁给晏子的时候,我就开始恨他了。一个人,怎能那样的羞辱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将他的亲生子女当做争权夺利的筹码,鼓动他的亲生骨肉自相残杀!你可知道这雍容高贵的阖闾宫里,究竟有多少肮脏和悲哀?”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你可知道今日他为何封我做南越君?”他的眼眶转成了红色,“他要将我当做姬子地的磨刀石,为他的太子之路献祭!”
“怎么会?”无韵惊道。
“他在演戏;我在演戏;姬子地也在演戏;满堂的文武都在演戏!他要杀我,我却要对他感恩戴德!只因‘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何况我与他君臣父子,臣道厚于地,孝道大于天!”
无韵看着神情悲愤的他,心中涌上一抹怜惜。她突然想起简况曾经提到过对孝道的看法,这些看法也许能够帮得到他。想到这里,她轻声念道:“孝子所不从命有三:从命则亲危,不从命则亲安,孝子不从命乃衷;从命则亲辱,不从命则亲荣,孝子不从命乃义;从命则禽兽,不从命则修饰,孝子不从命乃敬。顺从正道而不顺从君主,顺从道义而不顺从父亲。”
子皙惊讶的看着她道:“我第一次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可这些话又恰恰说到了我心底。”
“小时候,阿公曾给我和阿蛮讲过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听?”
子皙点了点头,她继续道:“据说有一天,鲁哀公问孔子:‘子从父命,孝乎臣从君命,贞乎?’这个问题一直问了三遍,孔子也不回答他。后来孔子将鲁哀公的问题问于他的弟子子贡。子贡说:‘子从父命,孝矣;臣从君命,贞矣,夫子你为什么不认可呢?’孔子说:‘你这是小人之见啊!昔万乘之国有争臣四人,则封疆不削;千乘之国有争臣三人,则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争臣二人,则宗庙不毁。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是故,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当不义则争之。
子从父,奚子孝臣从君,奚臣贞审其所以从之谓孝、谓贞也。’”
子皙听到这里,忍不住惊愕道:“照此说来,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本意是君要圣明,臣才能尽忠;父要严慈,子才能尽孝……所以,君若不君,则臣也就可以不臣;父若不父,子皙也就不必愚孝到底!”.
“子皙,”她看着他痛苦的眼睛,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不分是非的愚孝,乃是助纣为虐。”
他将后背靠在树干上,默默的注视着她的眼睛,良久没有出声。
无韵也沉默了下来。夜凉如水,没过多久,疲惫与困意向她袭来,她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乌云散尽,皓月当空,星光明明灭灭间,似有无数的心事要对人倾诉。
瞬乎一夜。
东方微亮时,姬子皙摇了摇睡在自己怀中的无韵,看着她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眸,洒脱的笑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陛下已恩准我们出门一年,天大地大,为夫想带着我的新娘四处去看看!”
他望着她眼底深处那个小小的自己。
“离儿,你,可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