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的北方不但有千里的沃野,有地下蕴藏的无尽宝藏,还生长繁衍了两个民族,以及这两个民族打造的两个王朝,一个是元朝,一个是清朝。不管前朝有多少圣迹,多少赫赫武功,现在都已是过眼云烟,徒留那褪色的宫殿与人无尽的叹息,有人会问?他们都去哪了?真的一死就百了了吗?
拉林河和松花江流了多少年了?谁也不知道,但她们如玉臂一样环抱着,用乳汁哺育着的一个小城却名闻遐迩。这个小城不但是满族发祥地,还是八旗子弟的第二故乡。这个小城曾经荒寒无比,人迹罕至,却被从京城来的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八旗子弟操起朝廷供给的锄犁,一锄一锄披荆斩棘,一犁一犁犁出阡陌纵横,在荒原上建起一座温暖的城,直到现在你依然可以触摸到她的温度。
韩若水就出生在这个县城里的一个小镇,他为身上流着八旗的血自豪着,为他身上承袭下来的祖宗的基因和灵魂鼓荡着,也为顶着烈日脸朝黄土背朝天无奈着。
我在这里接下来所要展开的韩若水的故事绝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因为我不但跟他同宗,跟他同乡,还跟他同庚。
韩若水刚开始没那么厉害。他就是个伺候人的。给市交通局副局长管红当司机,如果上溯到清朝那就是给人抬轿的,可是伺候人的活也不是谁干就能干上的,他很珍惜,很勤勉,希望管局长能够满意。
可是遇上侯婷婷后,他却做了件让管局长不满意的事。
这个冬天冷得像一把刀,一场大雪就好像磨刀石,把冬天磨得能杀人。韩若水就是在这个能杀人的早上开车接上管局长往单位跑的,其实根本不叫跑,只能叫滑着走。管局长坐在副驾驶位上,围一条厚毛围脖,善于保养的她不但四十岁了象二十多小姑娘,而且天冷之时知道怎么保暖,生怕细皮嫩肉的被冷风吻得不行。韩若水就不行,三十岁了,还像个小伙子,终日里一身薄棉T恤,生怕厚羽绒服把他的帅气的外表给遮盖住。管局长刚开始还挺悠闲,欣赏着漫天飞花,还时不时哼着她只有韩若水在时才哼的歌,韩若水听来听去都像精忠报国,他觉得这首歌跟她的长相一点也不配套,她长得绝不像她的脾气,也不像这首歌里的大气,她有着江南女子的柔媚。管局长之所以在这个大雪纷飞得肆无忌惮的早上能这样轻松,还唱着歌,一方面是跟韩若水在一起她放松,还有个原因是她相信韩若水,他不但车技好,更重要的是他对她好,她对他有知遇之恩。
可是没过五分钟管局长的笑容和歌声就无疾而终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车窗外,眼瞅着一辆辆或大或小或新或旧或好或次的车在她前后左右咣咣的相撞,她抱紧怀里的一打会议材料,眼睛投向了腕上的表。
八点三十分要准时召开一个重要会议,还差二十分钟,如果就这样安步当车地走下去,估计能赶上趟,可是如果出现一点情况,如被别的车刮了,或者他们刮人家了,那就完了。她皱着眉,揪着心,像镜子一样的路面,像陀螺一样的车,在她的前后左右荡漾着,像爱闹的人在她的眉间耍着大刀,她闭上眼,掩上耳,悄无声息地蜷缩在属于她的角落。她像是在做梦,梦里班子成员坐在会议圆桌旁眼巴地瞅着她,她蹬着高跟鞋噔噔地在众目睽睽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汽车勉强走了五分钟,就不得不停下。此时天空中飞舞的再也不似飞花,而是雪沫了,雪雾了,质感极强地弥漫着,细密地分布着,什么也看不见,就像一床严丝合缝的被包裹着他们。韩若水偷眼瞄了一眼管局长,俊俏的脸蛋敷上了一层严霜,眼睛痛苦地闭上,身子也扭曲变形,强烈的不满爆发了出来:“叫你早点,你非弄得这么晚,这下咋整?”
韩若水无奈地觑一眼腕上的表,已八点十五分,他在心里挣扎着,替自己叫着屈,明明起得不早,比往日还早五分钟呢,都是上天惹的祸怎么能赖他?可是这话他只能瞥在肚子里,又张望了一眼这有史以来最强暴风雪,他觉得这时得像个爷们,不能就这样坐着,得有点动作,否则管局长心会更焦,他匆匆下了车,寻思透过白色的幕布找到求解的办法,管局长在车里喊着注意。
刚在地上立稳脚跟,手搭在眼眶上正要举目四望,只听咚的一声响,一种重金属沉闷的声音撞击着他的耳鼓,他迅速地捂住脑袋,心里妈呀地叫着,这下完了,要见上帝了。可是捂了半天才发觉不对劲,抖抖身子,依旧轻手利脚的,安然无恙。停在他眼前的是一辆崭新的红色奥迪,而他的破本田雅阁却横在二三米开外。红车的前脸张牙咧嘴,自己车的后屁股被撞出个大坑,原来撞的不是自己,是自己的车。
韩若水凭直觉认为二三米外的管局长不会有大碍,她有他照看着,每次上车第一件事就是扎安全带,她顶多是有强烈的推背感。但红色车里的这个人就不一定了,没准血流满面,肢残体破,甚至有生命危险。
他透过车窗见到一个粉色毛茸茸的女人趴在方向盘上,脑袋耷拉着,一动不动。心里咯噔一下,没准完了。他猛力地拉车门,车门被反锁。他大声喊叫,一点回应也没有。他三步并作两步滑向自己的车去取扳手,注意到管局长在座位上发呆,他匆匆地说了声后车上的人可能不行了,拿起工具又三步并作两步往回滑,他觉得自己滑行起来更帅。管局长像个无依无靠的人摇摇晃晃地从车上下来,在风雪中缓慢地向前走去。
韩若水拼命挥动铁扳手将玻璃砸碎,手探进车内将车门打开。他心里一缩,女人的额头渗着鲜红色的血,新鲜地冒着热气。他疯狂地抱住女人摇晃着。女人终于慢慢醒了过来,睁开无神的眼撩了一下韩若水,又垂下头去,韩若水的鼻孔里沁进一股浓浓的酒味。车内状况还好,不至于拖拽不出来,所以这个穿着粉色貂皮的女人被他拽出了车后就背上,向暴风雪里跌跌撞撞滑行。
没滑出十步远,韩若水和女人就同时滑倒在地。女人倒地时正好趴在韩若水身上。韩若水痛得嗷嗷叫,女人却在他身上呵呵笑,韩若水趴在地上带着哭腔叫道:“你怎么还有闲心笑?”
女人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想笑就笑。”
韩若水一下把女人掀翻在地,气急败坏地爬起来,眯着眼瞪着还在地上挣扎的女人。女人伸出了求援的手,他拉住她站了起来。怕女人摔倒,韩若水又小心地将手揽住女人的腰,大自然似乎都被这对萍水相逢的人感动了,只感觉眨眼间,暴风雪就被老天爷收回去了。白色的帐幔没了,乱纷纷的车、人、白色的路面、披着雪帽的楼房都亮闪闪的显现,顿时心明眼亮了。
韩若水与女人彼此对望了一下,两人的表情都现出了异象。不知他们发现了彼此的什么。韩若水陡然想起管局长还在前面呢,立即拉起女人的手。将她塞进她的座驾后,将她的两手放在方向盘上,问她还能不能开车?女人摇了摇头,韩若水焦急地问到底行不行?女人又点了点头。此时她额上的血迹已荡然无存,锃明瓦亮,像电灯泡。两车用牵引绳连上后,他又问了声女人:“到底行不行?”女人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直起腰,扭着脸,眯着眼笑,韩若水发现她的脸像白兔的脸,“把好方向盘,跟着我走,明白不?”说完扭头就走,后边传来女人的大呼小叫:“你要把我弄哪去?”
韩若水把耳朵捂上做出不听状。
上了车后,韩若水给管局长打电话,可是没人接,韩若水叫苦不迭,这下算是得罪了,这女人跑哪去了呢?
韩若水战战兢兢地开着破雅阁拖着红奥迪,心里想着管局长,那种感觉真不好形容。管局长这会要是耽误了,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管局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更没法原谅自己。心里愤愤着,懊恼着,后悔着,早知这粉红女郎没事干吗管她?干吗做这没脑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