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的这个三月,笼罩着一种沉重的气息。
我爹到白帝城的时候,刘备的神志还算清楚。他在寝宫里看到我的时候,小吃了一惊,他只知道我在永安,不知道我竟然在刘备身边。
他看到刘备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眼眶里积聚起的眼泪。
那个亲临草庐,雄心勃勃的刘备,那个意气风发,率领千军万马的刘备,那个志得意满,誓要号令天下的刘备,如今躺在这凄清的寝宫之中,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刻尽沧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面,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几年。
他刚兵败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他的须发只是花白,他的脸色没有这么苍白,他的神色也没有这么颓靡。
之后的几周里面,我知道了,一夜白发只是稍稍夸张了一丁点儿而已。一个人的确能够在极短时间里面,迅速地苍老。
我爹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刘备,上一次见他,他还是骑在高头大马上,斗志昂扬。
刘备清醒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所以他必须在神志尚存的时候把一切交代清楚。
他并退左右,只留下我爹的时候,我心里激动起来,虽然我也知道,这激动很不应该。虽然说是并退左右,但退下去的事实上只有百官,近侍和几个医官以及学徒都离他不到二十步的距离。
他让我爹坐在床沿,拉着我爹的手,虚弱地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他说的话,和《三国志》上一字不差。
我爹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对刘备磕头道:“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接着他又让刘理和刘永进来,对他们说:“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两个小孩眼睛红红的,显然已经是哭过的样子,听到他们父皇的话立刻噗通跪在我爹面前叫“相父”,我爹赶忙把他们扶起来,回对刘备又是一阵磕头,表达匡扶汉室的决心与忠诚。
我看到刘备嘴角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脸色似乎是舒展了些开来。我心里叹息,这刘备果然老奸巨猾,不愧为一代枭雄。
说他不信我爹,他每次打仗都把后方让我爹管理,就是算准了他不会趁机谋反;可他要是完全信任我爹,就不会上演这场以退为进的戏码,他很清楚我爹这个人严于律己,极重承诺。刘备怕自己死后朝中有人会产生异心,而能保持蜀汉稳定的人,只有我爹一人,他又怕我爹日久生变,因此要他当面许下这一诺。
可以说,只要是刘备能为刘禅做的,他都做了。
其实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君王,他这么做,都无可厚非,只是,对象是我爹的时候,当我知道事情最后的结局的时候,我只觉得心里酸楚难受,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
我心道,爹啊,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句承诺,以后要多少心力,多少操劳,最后把自己的一条命都赔了进去,就是为了一个乐不思蜀的刘阿斗。
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哭得那么伤心过。
刘备重新把文武招到殿内的时候,我趁人多走了出去,也不看路,一路哭着往外跑。
跑了一会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我的手臂就被抓住了,人一下被扳转了过去。
“灵兮,发生什么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是赵统,他双手抓住我的双肩,显得有些无措。
“他为什么要答应啊,为什么要答应啊。”我有些语无伦次,“他不知道那是刘备以退为进吗,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赵统立刻就明白我在说什么,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好了,好了,别哭了,不哭了。”
我好像没听到一样,继续一边哭一边说,“他以前和我娘说,说以后要回隆中的,他为什么要答应刘备,他不知道他会为他们刘家把命送了吗。”
毫无预兆的,赵统一下子把我拢到怀里,一手轻轻地托着我的背,一手抚着我的头发,柔声道:“敏敏,不哭了,听话,不哭了。”他顿了顿,“如果他不是这样自我牺牲,不是这样明知是火坑还往下跳,他还会是千古一相吗,他还是被传颂千年的诸葛孔明吗?”
不知道是他说的话有道理还是他的举动让我吓了一跳,我终于止住眼泪,只是我这样被他抱着的姿势暧昧,我浑身僵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了,不哭了?”他放开我,低头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