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你知道这个村子名字的由来吗?”
悠哉悠哉地操控着方向盘,威廉如此问道。
坐在副驾驶席,被唤作“克罗”的小姑娘,本想回答“不知道”,但是颠簸的车厢差点让她咬到了舌头。
两人所乘坐的小货车,是一辆破败不堪的旧世纪产的福特卡车。这辆货运的老爷车一共只有两个完全谈不上舒适的座位。斑驳的车漆,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划痕,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大面积地脱落了。车主似乎也没有费心去维护的样子,轮胎以及挡泥板上的灰尘已经厚厚一层了。
这样一辆比牛车好不了多少的“老古董”,就算是把它放到铺成一新的国道上,也难免会磕磕绊绊。更何况行驶在颠簸起伏的山路上……里面乘客的状况可想而知。应该比暴风雨中和巨浪搏斗的帆船上的船员好不了多少。
虽说这是一辆快要散架的“老古董”,可它也是这图尔(Tour)岛上仅有的3辆汽车之一。图尔岛地处法国东南方的某片海域,是个四面环海的小岛。由于从图尔岛的一头到另一头步行的话只要不到三个小时,而且,岛上的土地基本还是原住民风貌,没有特意修筑的车道,因此岛上的居民很少会用到汽车。克罗和威廉也只有在去山下采购日常生活用品的时候,才会偶尔用上。
“图尔是……高塔的意思吗?”
听了小姑娘的话,威廉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这个小岛是某个部落供奉神明的地方。但是某一天,某个暴君征服了这个部落,并且命令所有的土着人为他修筑高塔,来供奉暴君自己的神明。结果在高塔建成的那天,土着人信奉的神明发怒了,降下了一条闪电,把正在祭祀的暴君活活劈死了。”
“真是个可怕的故事呢。”
“自此之后,就有了个传说,只要土着人喝下塔里那口井打上来的水,就能得到土着神明的祝福。而且不管是什么疾病,都能‘水到病除’哦。”
“那还真是一位仁慈的神明呢。”
这个回答听起来有点无奈。确实,像这种类型的传说,不论在那个文明里都是非常常见的。可以说已经是某种模式化的东西,基本听到开头就能把接下来的剧本猜个八九不离十。
“那……祭祀用的高塔在哪里呢?”
“已经没有了,连废墟什么的都找不到。连这个传说本身是否属实都是个谜。不过,岛上那些老太婆都说就是建在我们家附近。”
驾驶座位上的少年,潇洒地把大拇指往背后一指。他们一家住在这座岛上唯一一座高山的山顶。房子原本是某个权贵的别墅,它现在的主人似乎通过了什么手段,用极低的价钱买了下来。
“明明都没有高塔了,却还要坚持叫‘高塔’岛,所谓的传统风俗,真是令人头疼啊。”威廉耸了耸肩,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
“或者说,这座山本身,就是高塔的象征。”克罗喃喃自语。
“不过,村民之所以从来不走近我们家,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把。他们说,那里是个异教迷信的地方,充满着不吉利的氛围。我们次下山都会被他们逮住说教一番呢。”
威廉他们一家作为“外来者”,在这个小岛上的确相当惹眼。虽然和爷爷一起搬到这个岛上快一年多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总觉得和当地村民之间有着一种疏远的感觉。这也难怪,他们的爷爷是一个足不出户的“怪人”。
刚搬来的一个礼拜,村长带着当地的一些居民特地前来拜访。但是他们的爷爷——夏洛克莱纳却毫不留情地把他们轰了出去。从此之后,村子里的人就很少主动和他们一家子搭话了。
但是,“人来熟”的威廉倒是很快地找到了和村民沟通的办法。一开始经常结伴欺负他们俩的顽童们,现在也变成了他们兄妹的朋友。最近经常邀请他们一起去恶作剧呢。
威廉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座小岛。自从爷爷把他们两个从家里带走之后,一家三口就没好好地安顿下来过。一会出入深山,一会又隐居在偏远的高原。所以,每当威廉睁开眼看到那些熟悉的景物,听到那些熟悉的问候,他就能找到一种归属感。每周做礼拜的时候,他都会由衷地向神明祈祷,让这座小岛成为莱纳一家漂流的终点站吧。
然而,爷爷却是整天窝在地下的实验室里,从来不走到外面半步,他的生活,这两年来从来没有发生改变……直到三周前。
“如果爷爷也能多出来走走,那我们在村子里的处境也就大不一样了呢。”威廉继续着这个话题。
“爷爷吗,这个就很难说了。”克罗用看不见的幅度,轻轻地叹了口气。
“话说,最近村里的那个大祭祀,一直在跟我打听爷爷的消息。听他的口气,似乎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威廉一边娴熟地驾车绕过一个又一个土墩,一边苦笑着说道。
“是这样吗。”
“克罗,爷爷到底在研究什么啊?那个地下室从来都不让我们接近不是嘛,怎么突然……”绕了几个大弯,威廉终于问出了这几天他最想问的问题。
两年前,爷爷突然带着兄妹俩离开了他们在第二纽约市的家。从那一天起,兄妹的命运就被改写了。父亲和母亲应该对此毫不知情,光是想到他们两位焦急失神的样子,就让威廉难过了好久。不过,时间的确是治愈一切的魔手。尤其是对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
跟爷爷在一起的两年里,威廉多多少少也了解了这个家庭里最最神秘的成员。不同于慈祥的已经安然离世的奶奶、很少回家但很疼他们的父母,兄妹俩对爷爷的印象几乎趋于零。因为自从他们俩出生,也就在奶奶的葬礼上见过他一面。而每次问起父母,他们都是找借口搪塞。
——对年幼的兄妹俩而言,爷爷就是他们家里的谜团。
——而能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这个谜团,多少会有些兴奋吧。
但很快这种兴奋就被另一层疑云所笼罩。爷爷一直醉心于研究,而兄妹俩对他而言好像只是某件必要的行李,被他带到东带到西。威廉和克罗他们与爷爷的感情绝对称不上亲情,那是一种复杂的,三分好奇、七分畏惧的感情。
有一天,那时他们还住在西藏的某处沼泽,因为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威廉好奇地进了爷爷的实验室——那里经常散发出热气。当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爷爷的背后,准备给他一个惊喜,夏洛克猛地回过了头。威廉立马吓得晕了过去——他看到的是一张布满蠕虫的脸!
所以,三个星期前,爷爷把克罗接进实验室,着实让威廉一阵担心。
“爷爷的知识真的很渊博。他的研究,无论是哪个小小的发现,都足以改变很多人的认识。爷爷也一直想得到那些人的认可。所以,不管我能帮到多少,我都会尽力的。”克罗笑了笑。
但威廉总觉得她的回答像是背诵课文一般,不带感情的陈述语调,让他有点在意。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拉,哈哈!”不过,他还是豪爽地笑了起来。
在自己的家里,威廉和克罗两个人包办了所有的家务活,爷爷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会偶尔露个脸。所以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兄妹独处。这几天,克罗进入地下室越来越频繁,也让威廉的生活一下子找不到平衡点。更让他在意的是,能够被克行秘密主义的爷爷带去接近秘密的核心,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至少从刚才的回答来看,还不是一件坏事。
威廉静静地看着坐在边上的妹妹。金黄色的阳光洒在她那亚麻色的长发上,宛如金丝编织的羽衣般细腻的质地。发尾一对蓝白相间的蝴蝶结,点缀着她那精致、天真的脸庞。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按在小姑娘的头上。
他闭上眼,很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喂,老哥,看路,看路啊!”克罗捉急地大喊。
“哦,哦!!!哇哇哇哇——!”
“呀呀呀呀啊呀——!”
“老古董”在滑过一道惊险的弧线后,继续向山下开去。
*
如尸腐般的场景。
身体的每寸皮肤都布满了蠕动着的、细长的虫子,宛如尸体腐败的现场。在被强行分开的双腿间,一条接一条青黑色的肥虫,正从那扇孕育生命的贞女之门内滑出。接着,又有无数细长条的小虫,涌了进去。
恶臭让他难以呼吸。
他着魔似地把肉体脸上的蛆虫狠狠摔到地上,满满一把,又是满满一把……终于,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
无神的双眼,空洞地张开着。半开的嘴角,随着每次蠕虫的扭动而轻微抽搐。
那头昔日漂亮的长发,已经被蠕虫的粘液糟蹋得凌乱不堪。
怎么会这样——
这是位于莱纳家地下的一间储藏室。为了寻找连续两天不见踪影的克罗,威廉几乎跑遍了整座小岛。连着两天不吃不睡,都没有放弃,最终找到了这里。
来到了爷爷秘密的实验室,却发现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认不出来的空壳。
有着自己最珍惜的女子容貌的“它”,无时无刻不在被身上的蠕虫蹂躏着。
在房间灯光的死角,一个苍老瘦削的男人,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既没有对威廉的到来感到惊讶,也没有因为自己的秘密被发现而采取行动。
他——夏洛克·莱纳,仿佛像是房间的摆设一般,钝化为接近雕塑的死物。
但是他还没死。
看到了吗——
这就是我们的研究成果——
角落里的那尊雕塑捡起脚边的一条肥虫,小心的捧在掌心。
这纯粹的欲望——
这美丽的掠夺——
把她们做成蛊的话,我的愿望一定能实现的——
“怎么可能……”
少年摇着头倒退了一步。
如果爷爷的愿望必须会伤害到克罗,那他宁愿击碎这个愿望!
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不管周围变成什么样的环境,他都坚信,威廉永远是威廉,永远守护在克罗身边的骑士。是约定了永远在一起的亲人——不,比亲人更重要的存在。
来吧,威廉,接受她们吧——
雕塑“嘶噜”地一声把那只肥虫吞进了肚子里。
那吮吸的声音刺激着少年的耳膜。
面对那扭曲到令人发怵的声音,威廉感到空前的绝望。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去知道。
现在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找到一个人,把克罗从这里救出去。
威廉深信,一定会有某个人把他和克罗从这梦魇般的处境中拯救。
呐,克罗,
我们一定会得救的。
救世主一定会出现的。
为了不让这个信念被虫声蚕食,威廉不断地重复着。
他转身,冲出了房间。
他知道,无论再在那里呆上多久,都是徒劳的。
因为,爷爷那张已经不属于人类的笑脸明确地告诉他,凭自己的力量不可能带走克罗。
撞开玄关的大门,威廉发疯般地朝山下跑去。双脚奔波两天两夜的劳累以及失控的心跳声,他都无暇顾及。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大祭司,大祭司,求求你,救救我们!
*
昏暗的四周……
岩石的冰凉触感……
还有,陌生的面孔和声音。
“哟!小子,终于醒啦!”
艾米莉——那个女人报上名字。
身上穿着看上去就很笨重的漆黑皮衣,但是本人却丝毫没有嫌她费劲。凛冽的神情和锐利的眼神跟她那柔质的女性身材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双墨色的眼睛,在微弱的经过岩石反射的月光下,淡淡的泛着洁白的光芒,仿佛像是能看破黑暗的夜鹰,让人禁不住怀疑她到底是人还是幽灵。
这个幽灵般的女人正是把少年从那个如同修罗到场的炼狱中拯救出来的“恩人”。
从家里跌跌撞撞地逃出来后,少年沿着山坡一口气冲下山,敲开了大祭司家的门。简短的对话后,大祭司把他领进了一间房间,祭司表示自己会处理这件事。少年按耐不住冲动,正想开口,突然自己后脑勺传来一记钝器敲打的沉痛。之后,他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