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站立的位置离楼梯口大概二十多步远,凯瑟琳扯了一下有些兴奋过度的马锐,示意他回包厢里说话,马锐看了一眼越走越近的几个华人,会意地跟在她后面拉上了包厢的隔栅,却不肯坐回到椅子上,只站在隔栅后听着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一行三人无巧不巧的正进了隔壁的包厢,餐馆的包厢隔音效果非常好,只听见一个青年用英语说了几句话,好象是在点餐,那侍应答应了一声出去了,不一会的功夫又有个人敲门进去,几个人小声交谈起来。
马锐很猥琐地听了半天墙根儿,却什么也听不到,扭头看见泡在茶杯里的半截雪茄,自嘲地笑了笑,把半杯残茶倒在旁边的痰盂里,换了个干净茶杯,凯瑟琳顺手帮他倒了杯热茶,马锐也不加糖,吸了一口浓浓的茶汤含在嘴里,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谈话声,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半年来生意场上的磨练使他的自制力得到了很大提高,刚才的亢奋心情被满口的苦涩压了下去,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
凯瑟琳目不转睛地看着马锐的表情变化,好大一会儿才见他喉结滚动,“咕”的一声把茶汤咽到了肚子里,站起来从墙上取下礼帽往头上一扣,“走,到隔壁打个招呼去。”
“这么急干嘛,你想好说什么了?”凯瑟琳知道马锐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是觉得马锐仅仅思考了几分钟就付诸行动有些过于草率,她却不知道马锐在东北时就预料到总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时间和地点和他预想的大相径庭罢了。
“嘿嘿!”马锐冲凯瑟琳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小白牙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咱们的连锁店有着落了。”
“哈!”凯瑟琳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你是说。。。想跟他合伙开‘锐的鸡’,这、这也太搞笑了吧?可能吗!”
“能不能总得试试,就算谈不拢,提前混个脸熟也没坏处,走吧我的姐姐!”这时马锐也顾不上跟凯瑟琳嘴贫叫妹妹了,伸手就去抓凯瑟琳的小手,凯瑟琳“啪”地在他手上打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和帽子,才跟着急得猴吃芥末似的马锐出了包厢。
两步走到隔壁门口,马锐正了正头上的礼帽,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领带和衣扣,又小心地向旁边扫了两眼确定没人注意,刚举起右手想要敲门,又收回来捏着喉结使劲清了清嗓子,凯瑟琳在旁边很鄙视地嘀咕了一声“瞧你那点出息!”,马锐扭脸冲她一瞪眼,“去、去、去,少打岔,我这儿刚壮起胆儿来。”抬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包厢里的交谈应声而止,约莫半分钟后,隔栅门被拉开一条缝,里面一个面色黝黑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了马锐一番,看到凯瑟琳绝美的容颜时眼神微微一滞,用英语问道:“你们找谁?”语气冷冰冰地,听起来很不舒服。
“很抱歉打扰一下,请问里面的客人是孙逸仙博士吗?”强忍着心头的不快,马锐微笑着问道,这个年轻人说话这么粗鲁无礼很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追随国父的革命先驱者难道就是这副德性?
黑脸门神的眼神中少了一些疑惑,却添了三分戒备,“你是谁,找孙先生有什么事?”丝毫没有请马锐两个人进去的意思。
“我姓马,英籍华商,听一位朋友提起过孙先生,刚才正好看见先生们进了包厢,过来打个招呼。”马锐的语气依然平和,心里却泛起一丝怒气,如果传说中的伟人也像这个傻小子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宁可当做没遇见过扭头就走,凭自己的能力又不是报国无门,何必巴巴地拿热脸贴人家的凉屁股。
黑脸青年正想继续说话,包厢里有人扬声说道:“休恩,请这位先生和他的同伴进来吧,他们是朋友。”清越的嗓音中略带一丝沙哑,那青年面色顿时缓和起来,答应了一声拉开了门,冲马锐二人微微一笑说了声骚瑞,摆手请他们进去,马锐不明白这人为什么前踞后恭,见他让开路就迈步往里走,却看见包厢里原本坐着的三个人都站了起来,当中的一个面容清瘦,虽然比后世里照片上见过的样子年轻得多,头发也浓密一些,马锐却一眼认出他正是同盟会和国民党的创始人之一,中华民国的国父:孙文孙中山。
看见孙文从桌后转过来,面色和蔼地向自己伸出右手,马锐刚刚恢复平静的心情又开始有些紧张起来,他握住孙文有些发凉的手掌,轻轻摇了两下,自我介绍道:“很高兴见到您,孙博士,我是。。。”
孙文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伸左手在他右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说道:“请先不要介绍自己,让我来猜一猜,你应该就是南非做生意的马锐先生吧,至于这位美丽的女士,”孙文修长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很抱歉我猜不出您的来历,您的相貌和我听说过的马夫人有些。。。出入。”孙文洒脱地一摊双手,从小接受西式教育的他英语发音极为纯正,不像马锐和凯瑟琳那样带有明显的美国口音。
“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马锐被孙文的表现大大地雷了一把,他居然知道自己?这使得他小小的虚荣心迅速地膨胀起来,转念一想就心下明了,“看来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先施百货的马先生,我说的对吗,孙博士?”在开普敦时他从来没间断过和马应彪以及曹宝华的联络,除了发电报外还偶尔写封长信从马应彪那里打听一些革命党的最新情况,以和自己了解的历史对比一下,主要还是想验证自己的小翅膀扑扇出的微风有没有改变本来的历史进程。
孙文哈哈一笑,摆手示意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入座,用汉语说道:“应彪兄是我的同乡,我们年纪相仿,常以兄弟相称,去年家兄到香港办事曾经拜访过他,我也是从家兄的信中才得知有你这么一位年少有为的人杰,听说马先生是北方人,咱们还是用官话交谈吧,就是不知道这位女士能不能听得懂。”除了个别字词略带咬舌音外,常年在各地奔波的孙文官话说得倒也流利。
“呵呵,她听得懂的。”马锐笑着看了一眼雍容华贵得像个公主似的凯瑟琳,心说这大媚妞的官话可比你孙老大溜得多,“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未婚妻凯瑟琳。瑞歌儿小姐,化学工业专家,美国杜邦公司高级研究员。”想了一想又补充了一句:“我的第一位妻子正在开普敦上大学,有机会再介绍给孙博士认识。”孙文显然听马应彪提起过许红妆,他担心孙文把自己当成现代的阵世美,毕竟刚见面彼此还不熟悉,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做了半年多生意的马锐当然明白这一点。
“两位郎才女貌,马先生果然好福气。”孙文赞了一句,向马锐介绍了坐在另一边的中年人,他姓何,是这家餐馆的老板,已经是第三代华侨了,至于两个年青的手下,那个黑脸门神也姓马,单名一个湘字,其父马厚庶为加拿大致公堂的大佬,马锐这才知道孙老大不是叫他“休恩”,而是“湘”,白面无须的那个姓黄,巧的是名字也叫一个“湘”字。
黑脸马湘帮两个人各倒了杯茶,对刚才的无礼再次表示了歉意,孙文笑着向马锐解释道:“马先生莫怪,湘弟也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我在大清国是个不受欢迎的人,这一点马先生应该是知道的,大清国的统治者为了它,”孙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悬赏高达一万英镑,在美国,不知道有多少刺客想把它拿了去,甚至在英国也有人在跟踪我,瞧,就在那里。”孙文微笑着冲窗外指了一下,马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在对面的拐角处冲这里张望。
“先生所谋之事太过重要,小心一些也是应该的。”马锐理解地说道:“在香港曾听马老板提起过先生在旧金山被美国移民局扣留一事,满人可是把您当成了心腹大患,为了对付先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先生需事事当心才好。”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多亏了北美致公堂大佬黄三德老爷子帮忙做保,孙文才躲过了那场牢狱之灾,黄老爷子帮我请了美国律师,把这件事上诉到美国工商部,几经周折终于获得了在美国的自由居住权,好多致公堂的华侨还加入了同盟会,成了革命的骨干,其中不乏马先生这样的青年才俊,有机会大家可以结交一番。”孙文呷了口红茶继续说道:“其实早在十几年前,我就在伦敦遭遇过一次绑架,虽然时隔久远可记忆依然犹新。”
马锐和凯瑟琳从未听说过孙文还在伦敦遇过险,不由得都起了好奇心,旁边的何老板笑着插话道:“先生指的是1896年10月里的那件事吧?”看来这位餐馆老板对孙文也熟悉得很,估计也是同盟会或兴中会的会员。
“呵呵,你倒记得清楚,”孙文显然不是第一次对别人讲述自己充满变故的流亡生活,他用精辟而流利的语言向马锐二人介绍了自己在伦敦被绑架和囚禁的经历,“早在广州举事失败后,我被迫流亡英国的那一刻起,大清国便派了一位私家侦探贴身跟踪我的一举一动,10月11日那天,两个使馆人员强行把我夹入了清国使馆,他们想把我偷运回国,以清算我发动广州起义的‘叛逆之罪’。”
“后来先生是如何脱险的呢?”马锐插嘴问了一句,作为一个很好的听众,他知道什么时候提问最恰当。
“我贿赂了在清国使馆工作的一个英国仆人,只花了20英镑他就同意替我捎信出去,当然他可能更看重我许诺的脱险后付给他的2000英镑。”孙文不无幽默地笑道:“他把我的亲笔信带给了康德黎先生,就是我在香港读书时的老师,为了营救我,他几乎跑遍了伦敦的所有部门,还把我被绑架的消息通知了报界的朋友,知道他们怎么形容这次绑架么,‘孙逸仙身陷伦敦’、‘中国公使绑架事件’、‘清使的非常行动’,我被描写成了一宗‘轰动国际的绑架案主角’,在他们的帮助下,英国政府介入了这件事情,当时的清国公使龚照瑗才下令释放了我,从那以后,除了必要的演讲和集会以外,我尽量掩饰自己的行踪以免被那些密探探知,可你知道,他们总是无处不在。”孙文扭头向窗外看了一眼,那个清廷的探子正十分尽职地守在街道拐角处,不时向这边望上一眼。
“先生怎么会到伦敦来的呢?前次在香港听马老板说您正在南洋一带活动,半年前我和夫人路过新加坡,还曾经想过去拜访先生,只是时间太过于仓促才未成行,想不到今天却有缘得见,实在是运气得很。”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半真半假,当时他无家无业的,压根没想过那么早就去找孙老大沟通感情。
“呵呵,半年前我确实住在新加坡,只是近年南洋一带经济凋蔽,在国内举行大规模起事又急需资金,我便坐船到美国去筹款,可前年的交易所危机使得美国经济也是大受影响,虽然广大同胞为了革命大业慷慨解囊,无奈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啊,今年3月的广安起义又以失败告终,只可惜了那几十位革命志士。”
“革命尚未成功,我辈仍需努力!”马锐恬不知耻地提前盗用了老人家的名言,凯瑟琳暗暗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脚,他们对孙文口中说的美国交易所危机当然不会陌生,事隔一年之后,由它引起的金融危机已经升级成了全美性的经济危机,他们去美国的目的之一就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买下一两家倒闭的工厂,现在正是抄底的时候,虽然天高皇帝远的南非也能让他们可着劲儿的折腾,可放着现成的便宜不占就太说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