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真楼在定安坊北边,后院直临洛水而见。这时雨势已不大,细雨霏霏,更增秋思。跑堂上来四色凉羹,分别是鸡汁云耳、三色菜心、卤水牛腱、香炸凤尾。
李若荷一见之下,都是自己喜欢之物,不由肚子更是大鸣。袁子期夹了根白菜心,作了个请的手势,李若荷便已在嘴里放了一大片牛腱,她未出长安,吃惯了钟鸣鼎会之制,初尝洛阳小菜,觉得承有不同。初时她还略有矜持,但一来腹中突在“瓦雷雷鸣”。
二来黄河鲤鱼、白切驼峰、蜜炙猩唇、紫玉豆腐诸般菜色不断上来,真当各有各的美味,不由大快朵颐。袁子期吃得甚少,只吃了几筷青菜豆腐而已。
李若荷大吃一顿,正感洛阳美食,不虚此行,突然打了个饱嗝。她自幼家教甚严,只不过这几天实在是历经磨难,这才跟袁子期前来吃白食。这时一个嗝,她满脸绯红,却发现袁子期在定定看着自己,不由埋下了头。心里却五味杂陈,细声说道:“你在看什么啊?”
袁子期也被她笑到了,回道:“看你啊!”再细看她时,虽觉得她云鬓不整,青丝乱绾,但眉细如黛,眼润似泽,五官都极清丽,更兼颊上红云,实是绝美的少女。他话起身,打开临河的窗子,指着洛水对李若荷说:“这就是洛水了。曹子建的洛神赋,你可知道?”
李若荷摇了摇头。父亲曾对她说,洛神赋和会真诗一样,都是娼人才看的,她自秉庭训,这时却说不出口。
袁子期没看到她不悦的神情,面向洛水,背着窗子,低声吟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李若荷觉得他的声音十分好听,不由转头看着她,雨丝不时飘进窗子,洛水在雨中哗哗前行。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袁子期突然转过身来,用一种极其真诚的眼光看着李若荷。李若荷也见他直视自己,不由的满脸红云。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集延秋门上呼。自长安城被安禄山的铁骑攻破,已经五十八年了。夜呼的白头乌仍然会在曲江边不时惊飞。
鸣呕声中,一小群白乌哑哑从院上飞过。
柳浥雨坐在裴度的书房中。裴度的书房不大,居中一张檀木大的书桌,两边各撂了两对梨花椅,不像当时的风气。裴度并没有在坐后安置书架,相反一本书也没有,只挂了一张孔子像。柳浥雨坐在西边第二张椅子上,神色峻然,裴中在下首相陪。
对柳浥雨的夤夜来访,裴度却并不惊奇。自从韦旷回来对他说起张子謇被害之事后,他作为身陷此中的事中人,就注定和此事息息相关。况且,他还略闻了柳浥雨的事。
柳浥雨是酉时许来的,裴中一见他,就立刻遣人报知了裴度。裴度才吃了一半晚饭,就停下筷子,直奔书房。他是看着柳浥雨长大的。每年,柳浥雨都会来四次,他喜欢柳浥雨这个青年,柳浥雨聪颖坚毅,身上散发出飘逸的风度,他都很赞赏。他曾经评价柳浥雨有林下之风,并说柳浥雨若在魏晋,也当把臂入林,他有很多事要和这个年轻人说。
但是,当他见到柳浥雨时,还是大吃一惊。柳浥雨穿着依然是那袭白衫,也许是失血过多,哀思又极,脸色在灯下看来隐隐罩着一层青霜。而他的眼神并不是平时的神色,而是像野兽被逐入孔角那种冷峻。他一见裴度,就拜了下去,站起身后,未等裴度安慰,就直接问道:
“裴大人,恕我鲁莽,为什么成德、平卢的人都会前来暗算我师父?太白派到底和朝廷有什么牵连?”
裴度叹了口气,他知道柳浥雨迟早会想到这个问题,但这样直白的问出来了,还是令他心头一惊。他示意柳浥雨坐下,裴中过来奉了茶,随即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