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忠再也忍不住,恸哭起来,伤心地难以言语。医生走过来查看了一番,轻轻阖上嫣红的眼睛,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离开了。守忠难过地自言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我?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难道好好过日子就这么难?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的女人都死去?眼睁睁看着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从怀里掏出钱夹,打开宛瑜的照片,看着又哭诉,“宛瑜,是你嫉妒了吗?不会的,你一定最希望我幸福。我原就该陪了你去!就不会有这许多伤心的事了?孩子也没了!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看这世界,就没了……他有什么错?我一定是个不祥的人吧?妨妻克子,呵……呵……”直抱着嫣红哭得肝肠寸断,直到一点热乎气也没了,脸也青起来,冰凉的可怕,他这才松开手,将她放平,忙起身出去找棺材铺。
一路神不守舍跌跌撞撞地买了棺材,雇了人抬来。正要装殓,掀开被子一看,嫣红下身都被血浸了,守忠又跌下泪来,絮絮说:“等着啊,我给你买身衣裳换上,可不能这样走。”说完又起身出去。寻到估衣铺,东翻西找终于寻配了一身嫣红最喜欢的粉袄绿裙,忙捧了跑回去。
进了停放嫣红尸身的房间,见一个年轻的女战士,正拿了棉纱沾了水给嫣红擦拭身体。守忠一阵感动,红着眼睛道谢:“谢谢,谢谢。我来吧。”
“不用谢!我看着这位姐姐可怜,总得干干净净地走。”女战士看着守忠悲伤的神情,也陪着落下一滴泪,把棉纱递到他手里,轻轻地离开了。
守忠接过来,细细一点一点把嫣红擦干净了,轻轻地给她换上衣服,把头发重新梳了梳,挽了个不成样子的髻,拿起木钗插上去,叹着气说:“跟了我这些时日,连一件像样首饰都没添上,可委屈了你了。”从怀里取出那只翡翠手镯来,套在她的手上。在煤油灯摇曳闪烁的灯光下,手镯闪着冰冷翠色的光,更显得嫣红的手腕细得可怕,瘦削得像根细柴禾棒。
守忠抚摸着她的手,看看那手镯,说:“还给你戴上,带了去吧。到了下面,要是小鬼难缠,就给了他,别让自己受苦。”完了又查看了一番,觉得差不多了,就抱起嫣红,轻轻地把她放进棺材里。嫣红仿佛是睡着了一般,嘴角微微上翘,是做了什么好梦吧。守忠看了又看,拉了棺材板要盖上,终觉不舍,又看了一回,才轻轻盖上了。
夜里,他就守在棺材跟前,点了两根蜡烛,明明灭灭地拖了长影子在墙上。守忠愣愣怔怔的,眼前都是先前两人在一起的画面:嫣红穿着藕粉小袄墨绿长裙轻笑着从他跟前飘过,回头勾魂摄魄地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又着了水绿色的戏服水葱般亭亭立着,轻启朱唇,宛转地唱起来;唱着又换了白色孝衣,呜咽地哭诉衷肠;一刹那,素白变了艳红,嫣红笑着看着他:“咱们这就算成亲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眨眼间,她又换了黄褐色大襟袄坐了窗下做针线,瞟了守忠一眼,微嗔:“都是要当爹的人了!”一时间,这些身影重重叠叠,变成了嫣红临死时灰败的脸,无望的眼睛看着天空,嘴里念叨着:“烧了扬了,再不受这些拘束……不受拘束……拘束……束……”这句话在空气中反复回荡着,激荡着守忠的心。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好吧,就依你。烧了、扬了。”遂闭了眼,不再去想这伤心的点滴。
长夜难熬,昏昏沉沉挨到了天明,守忠陪着送到了医院里的焚尸炉,眼见着嫣红被倒了进去,火焰忽地把她包住了,他不敢再看,扭过脸走到墙边靠着。不多时,就见一个白布包递过来,也不知是谁说了句“节哀顺变”,还拍了拍守忠的肩膀,离开了。
守忠迷茫地拿了布包,看了看,泪又涌上来,口里絮叨着:“就剩这了?这可真没了。”说着就往外走去,边走边说:“走了,走了,遂了你的心,扬了!扬了!”
他摇摇晃晃地出了医院,也不知往哪走,胡乱随了一群讨吃子(乞丐),跟在后面。路上不时有人或鄙视或怜悯地看看他,大多数的人都低了头漠然经过,有个老婆婆塞给他一个黑黑硬硬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守忠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老婆婆却吓得赶紧走了。一直跟着出了城,走到饮马河边,一阵凉风吹得他清醒了些,叹了口气,端起那个布包,轻轻打开,抓起一把,当风扬了,口里念叨:“红姑,走了!遂心如意了吧?这下没人逼你唱戏了!走了!下辈子一定投个好胎,别再受苦了!走了!红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里人,姓什么,爹妈祖宗什么的都不知道,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也不知道你后悔不?一了百了!去了下面多要一碗孟婆汤,把这辈子的伤心事都忘了它!下辈子好好活!”说着,扬着,不一会儿布包就空了,他使劲把这布包也扔得远远的,大喊:“红姑,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