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仙人走的无声无息,陆冬河闲极无聊,便每日在山中游走。糊涂山外,无论从何处望去,尽是连绵不绝峰峦起伏的景象。此山与他山之间,又凭空多出悬崖阻隔,瀑布封滞,想来只有飞鸟才能翻越了。高山行云,确实壮观,但是对一个才十多岁的孩子来说,两年早就看够了。
因为糊涂仙人的叮嘱,百灵一直跟着陆冬河,生怕陆冬河会不听话的跑上山去。事实如此,陆冬河多次私逃都被发现。这一天晚上,陆冬河实在想上去看看,但是又摆脱不了身后两个跟屁虫,只好坐在地上苦思对策。
不知何时,百灵来到陆冬河身旁,见他愁眉苦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忽然又对陆冬河的身世好奇,便问道:“陆冬河,你出来这么久了,也没有听你说过家人,难道不怕他们担心吗?”
陆冬河一怔,恍惚间觉得空气中又有些刺鼻的血腥味道,厌恶的甩甩头,也不知道是在笑谁,总之他突然笑了,道:“哪还有什么家人?我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见过我娘,我爹也死了,就在我遇见你们的前几天。”也不用百灵多问些什么,陆冬河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说下去,“这种样子挺好,起码不用去想要为谁活着。记得村里的小男孩都被逼着读书,女孩从小就要去想以后怎么能嫁个好人家,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成为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过好日子。我用不到了。”
陆冬河说着说着撇嘴,闭了嘴,百灵便等不到下文。百灵从陆冬河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蓦然抬头,才发现陆冬河的眼睛在月色下熠熠发光。
她从未见过这般神态的陆冬河。
百灵双手抱膝,头轻轻点在膝盖上,小声道:“我也没有爹娘,爹爹在我七岁那年就莫名其妙的死了。娘告诉我说爹爹是病死的,可是我知道爹爹其实没有病。他总是赌,总是喝酒,赌输了喝醉了之后就变得非常吓人。但是你知道吗?我爹死的时候是笑着的。奇怪不奇怪?”
不等陆冬河接话,百灵偏过头看着陆冬河道:“小的时候常听娘说,天上星辰对应世间众人。人死后,就会变成星星挂在天上,然后保佑还活在世上的亲人。可是陆冬河你说,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总是会伤害那些爱他的人,死了以后是不是还要继续伤害他们呢?”
陆冬河怔怔的看着百灵,才发现她的眼角已有泪水。陆冬河不忍心看她这副模样,便伸手替她擦去,道:“不会的,人死了之后就会变好的。当他在天上看着那些爱他的人痛苦的时候,就会发现以前自己是多么笨。放心好了,你爹肯定是一直在保佑你们的。”
谁知百灵却哭出声来,道:“那他为什么要看着我娘那么苦,那么累?为什么要看着我们三个人被人欺负打骂?为什么要看着我娘死呢?他到底在保佑什么?”
陆冬河向后躺倒,望着天上星空。过了很久,才压抑着声音尽量轻描淡写的说起往事。
“我从小跟着爹爹打猎,家里缺米少盐的时候老爹就让我去村里偷,村里人都看不起他。每次我偷完东西被人找上门的时候,他就会抱着我在人前唱一段苦情戏,关上门又会哼着小曲对我笑。总之,我偷来的东西没有一件会退回去的。”
有些话一直压在陆冬河的心里,他从没想过要和谁说,如今阴差阳差的被勾起往事,索性便一并说个痛快:“村里的那些老女人看见我,总会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我不服气,便总是要与她们争论。有时候多少挨些打,老爹从不给我出头。他说这世间有个道理,叫做拿别人的手短。我一直觉得他是胆子小。他以前特别喜欢跟我说一些神仙传奇,说有一天要我去学法术,不用再待在山脚下整天与人争吵柴米油盐。”
“那时候有两个很厉害的人打斗,我爹看到有一个钱袋掉了,就跑过去守着。他肯定是动了歪心思,想着弄点钱让我去学些厉害东西。再不济也要离开初阳城。”
陆冬河双目灼灼的看着天空。
他默默想着:若是人死后真的能变成星辰,你会在什么地方看着我呢?如果你还能活着,我不怪你胆子小。就算整天跟着你打猎过一辈子,跟村里妇人吵骂一辈子,我也不怪你。
真的不怪你。
他忽然又促狭的想:你要是没走,百灵的娘也没走,你也许就能有个伴了。
陆冬河躺着,百灵坐在他身旁,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百灵低低的抽泣声音。不知何时,百灵不再哭泣,道:“陆冬河,你不回去睡觉吗?”
陆冬河惨惨一笑,道:“我想我爹了,你先睡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月色之中,隐有远山水声。听风入画,小胖子静静闭上眼睛。百灵看他伤心,自己心中也为往事伤怀,轻叹一声,临走前不忘叮嘱:“陆冬河,不准上山!”
陆冬河睁开双眼,看着百灵离去的背影默默不语。良久,他从身旁揪起一根草,学着百灵头上的草环形状挽起来。很简单的方法,为何这个小姑娘却钟爱于此?
……
……
中峰便在眼前。
糊涂山外围四峰都有名字,东峰守绝,西峰望壑,南峰横渊,北峰远崖,独独中峰无名。只因糊涂山与世隔绝,四峰绝不与外连接。不知是谁有意,便依据各山独特景观,起下这些名字,并刻碑记下。山上有些凉亭,位置均绝佳,凉亭柱子上胡乱的画些图案。陆冬河看那些痕迹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想来又是之前住在此山的人所为吧。
又过了一会,陆冬河约莫着百灵放松了警惕,便偷偷摸摸爬山,口中喃喃自语:“上个山真难。”
月光下的大山,如同蛰伏不动的巨兽。漆黑的山顶,好像和天穹都连在一起,这一刻看来竟是这般难以企及。陆冬河趴在半山上,转身看山脚房屋以及远天云月,突生奇想:人在这世上也不算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山顶近在眼前。陆冬河想起那天怪吼声,心中惴惴不安。眼看着只剩下几个石阶便可一跃而上,却偏偏觉得那腿脚在这一刻都像是被黏在石阶上,左右动弹不得。陆冬河深深吸一口气,狠狠的一拳砸在腿上:“他娘的胆小鬼!”
陆冬河缓缓走上山顶。
山顶一片寂静,没有虫鸟声,有那么一刻,甚至连风声都没有了。世间万物在这一刻从黑暗中被剥离出去。
陆冬河心中忽然又有些孤零零的感觉。
便在这时,“吼”一声怪吼陡然在陆冬河耳边炸裂。
那吼声在山顶萦绕,犹如千山万兽同时发声,整座糊涂山瞬间便被淹没在这吼声中。陆冬河捂着耳朵,躺在地上大叫,最后更是在一阵强过一阵的吼声中耳鼻渗血仍不自知,彻底昏厥过去。
隐隐约约的,像是看见无数怪异的尸骨躺在地上,不知何处涌来的鲜血在地上慢慢化出一个漩涡,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冲出来一样。可是当陆冬河想要真切的再去看上一眼时,那血忽又落在地上,血泊里躺着陆老爹,身边跪着那个小胖子。
……
……
陆冬河大叫一声,从无意识中醒来。这一次昏迷也不知道多久,犹记得初登山顶时星月漫天,此刻已是云雾发白,红日将升。
没有先前那般吼声,陆冬河觉得活着快意不少。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道清醇温厚的声音响起,陆冬河下意识便想回答。但是忽然间记起从没听过这声音,不由得警惕心大起。伸手擦过脸上,才发现满是血迹。惊讶之中也无暇去关心这血是从哪来的,随手擦去了事。
石洞里有一个男子,长发披散,背向陆冬河。身上宽松的袍子在暗沉的山洞中看不出颜色,单单这背影,却给陆冬河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好像天地于这人而言也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东西。
洞中铺设简单,各种东西摆放有序。那人似是在找什么,只是每翻过一物又立即放回原处,浑不似那些翻箱倒柜的无良贼人。
倒像是个手段高明的惯犯。
陆冬河心里嘀咕,这人真是贼喊捉贼,道:“大爷,你来错地方了,这能有什么好东西?”
那人轻轻一笑,陆冬河能看出这人并不爱说话。但是出于对主人的礼貌,还是得客套几句(这是陆冬河的认知)。
“你是那老糊涂的弟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