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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九三年(二十)(1 / 1)

 这些新的矛盾,又促使大顺的很多传统思潮回流,比如【重农抑商】。其实,重农抑商这四个字,按照老马的理论,这四个字其实是在曲解。因为哪怕是先秦时候比较早提出这一套并在魏国变法的李悝,原话也是【凋文刻镂,害农之事也。锦绣纂组,伤女工者也。农事害则饥之本也。女工伤则寒之原也……】,原意也只是禁止奢侈品,并且,这里着重还说了女工,那么家庭纺织业到底算不算手工业呢?在生产力不足、亩产不足的时候,首先发展粮食产业和纺织业,保证吃穿,总体上,总不能说是错的。况且,商业资本,真的就那么“进步”吗?只怕,未必。老马对于商业资本的评价,只能说,并不高。【在英国近代史中,商业资本和商业城市,在政治上也是反动的。他们和土地贵族、金融贵族结成同盟,一起反对工业资本】【纯粹的商业城市——也即商业资本占据优势的城市,过时的状态越容易保持】老马的这个论断,以及对商业资本“反动”的评价。就是刘玉活着的时候,认定能和荷兰东印度公司一起搞死欧洲的工业;而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理论上有合作的可能、但因为土地贵族的羊毛利益而必须打;能和北美的走私贩子们紧密合作并且在一战获胜后扶植英美商业资本彻底灭杀本国工业萌芽的根源。因为他们虽然叫“商业资本”,但和“资本主义”里的资本,差了一大截。奴隶制的时候就有商业资本了,而且商业资本还很发达,所以那时候可以叫资本主义萌芽吗?资本主义,恰恰是要商业资本的独立性,使之成为社会化生产的一部分要素,而不是一个独立的商业资本。如老马所言:【商业资本就其本身来说,还不足以说明一个生产方式向另一个生产方式的过渡】。以此时大顺在蒙古地区的例子,也可以很好地说明这件事。简单来说,大顺在蒙古地区的资本主义的改造,非常的失败。和在南洋搞得土地改革等政策比起来,简直是反动透顶。只不过大顺这边真正懂到底啥玩意儿叫资本主义的,并不多甚至可能并没有,一见着钱、资本盈利、贸易,就觉得这玩意儿好像就是兴国公所说的未来,实则简直是南辕北辙。同样的,换句话说。荷兰当年在南洋的统治,相对于大顺本土的土地政策税收政策,也简直是反动透顶,距离资本主义的进步越来越远。资本主义,或者所谓的萌芽,不是说钱、资本盈利、贸易发达,那就叫资本主义萌芽的,差得远了。所谓的商业资本主义,不是资本主义。因为老马很明确地说过:【资本作为商业资本而具有独立的、优先的发展,意味着生产还没有从属于资本。就是说,资本在此时,还是在一个与资本格格不入的、不以它为转移的社会生产形式的基础上发展】因为这里面是个很简单的逻辑。既然说,商业资本是独立的,而不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这一要素的组成,那就可以反推出来,流通之外的两极,即生产者甲,和生产者乙,相对于流通来说,也是独立的。故而,因为商业,所以牧民的牛,不再是牧民眼里的牛,而是商品;织工的布,不再是女工手里的布,而是商品——区别就是,资本主义社会里的资本,不管是养牛,还是织布,它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生产布和牛,目的就是在生产可以获利的商品。故而老马说,商业资本这玩意儿吧,越是独立发展,越证明社会的一般经济发展越完犊子,成反比。商业资本、或者说商人,越是被单独对待、被视作一个强势的阶层,就证明这离资本主义就越远。的确,老马说:【商业对各种已有的、以不同形式生产使用价值的生产组织,都或多或少地起到了解体的作用】但显然,后面还有一句话,不能只断一般。【但它对旧生产方式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起到解体作用、并且这个解体会导向何处,换句话说,即什么样的新的生产方式代替旧的生产方式,这不取决于商业】。换句话说,如果说,经济决定论已经够扯犊子了。那么商业决定论,比经济决定论还要扯犊子的多。也即是说,似乎只要不重农轻商,那么一定就发展资本主义了,这就是扯犊子的妄想。因为【什么样的新的生产方式代替旧的生产方式,这不取决于商业……如包买制,就其本身来说,它并没有引起旧生产的变革,而不如说它保持了这种生产方式作为自己存在的前提……类似的方法,到处成为真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阻碍】【因为它不改变生产方式,只是让生产者的状况恶化】。中国这边的传统,包买制可能并不太盛行。但是,换一下,租佃制,就可以非常容易理解——【它不改变生产方式、它只是让生产者的状况恶化;它并不引起旧生产的变革,而不如说它保持了这种生产方式作为自己存在的前提】。这就是重农抑商、抑兼并的意义所在。因为,什么样的新的生产方式代替旧的生产方式,这不取决于商业。相反,有时候商业资本还会阻碍真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甚至于,商业资本本身,就是依附在旧的生产方式之上的,新的生产方式会毁灭商业资本,而把它彻底揉碎了,扔进资本这个大熔炉中。很多人以为的,是商业带来资本主义,所以不重农抑商了,早就资本主义发达了。现实是,商业不会带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反倒是很容易出现兼并、买地、收租、投资的方式。这取决于旧时代的土地制度、生产力水平、内部贸易制度、运输体系、法律等等一系列的因素。现在,大顺在发展了这么久后,重新兴起了“重农轻商”的复古风,其本质很简单。无非就是,先发地区的原始积累基本完成、工业发展连通世界贸易、商业资本四处劫夺……谁来保证,一旦彻底放开对资本的管控,这些资本不会一股脑地变成商业资本?去疯狂圈占土地、兼并土地、收租、囤货居奇、劫夺本土?蒙古地区之前反抗的事,给了大顺这边极大的警醒,因为蒙古地区并不在管控的范围之内,故而商业资本劫夺的惨状非常清楚。很多人开始质疑,只靠工商业的思路,貌似并不能保全整个天下。反倒是,传统的改土归流的思路更对一些。如果继续照着工商业这么搞下去,只怕再过个几十年,蒙古地区就要彻底反了。到时候固然说不会对中原再产生什么威胁了,但边疆也就糜烂了——大顺可以解决东北问题,因为小冰期过去了,东北可以种地;问题是,蒙古地区,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能靠复制本土生产方式去解决的,有些地方根本种不了地。简单来说,传统的天可汗模式,在工商业的继续发展下,或者说先发地区工商业的快速发展下,没法继续保持了。故而得用前朝在西南的政策,准备搞改土归流了。听上去,似乎是传统战胜了刘玉说的工商业是未来天下的理论。但是,实际上,并不是。正如刘玉所言,大顺压根没几个人懂到底啥叫资本主义。当然他也没说,又按照传统只说“工商业”。那么,啥叫改土归流?简单来说,取缔原本封建主的封建权利,编户齐民,统计户口,征收赋税,丈量土地,建设城市,设置学校,流派官员。那么,这件事在政治经济学上,什么意思?很显然嘛,取缔地方的封建权利、加强国内的统一市场、分掉封建贵族土地的所有权,授予封建农奴牧奴为人的义务和一部分权利。好比说,现在蒙古地区的各部首领,牧场是谁的?牛马是谁的?底下的牧民又是谁的?显然,是蒙古贵族的。现在,改土归流,就是分掉牧场、让牧民不再从属于蒙古贵族。适合农耕的,直接从蒙古贵族手里剥夺牧场土地,放垦、种植,或者资本圈地放羊。半农半牧的,划出一部分适合农耕的,筑城、迁民,剩下的不准垦殖。只能游牧的,筑城,流官,大的拆小、小的拆散,直接取缔蒙古贵族的封建权利,但保留大顺内部土地类似的私有制:这里无非是把土地,换成牛羊嘛。内部叫租佃制,那边叫苏鲁克制,既然内地租佃制都能四六分,那么苏鲁克制也按四六分写入大顺律,一如最高年息36%故事,牧民四,牧主六。如果,把改土归流这么理解,那么这显然可以叫“在商业资本导致蒙古地区旧的生产组织的瓦解过程中,通过行政之手的引导,使之导向资本主义私有制生产关系,而不是让商业资本的劫夺制阻碍当地的生产力发展”恰恰,这才是刘玉说的“工商业是未来”的真正意思。他可从没说过,商业发展一切就解决了,相反他从一开始就对商业各种限制,对日贸易可是从一开始就卡了一大堆的军事义务。两者并不矛盾。只是大顺这边的人,没几个懂啥叫资本主义而已。只听刘玉整天说什么工商业,便以为刘玉反对重农抑商。恰恰相反,刘玉对重农抑商的态度,只能说,不觉得那是万恶之源……他对商业资本的态度,并不那么友好,而且也不那么幼稚,觉得这玩意儿的反动程度,和他妈的土地贵族差球不多,不好好引导,就大顺这土地制度和内部几乎不存在的商业管控,真放开了那纯粹就是【它不改变生产方式、它只是让生产者的状况恶化;它并不引起旧生产的变革,而不如说它保持了这种生产方式作为自己存在的前提】至于说实现的基础……大顺可谓是条件卓越。大顺既不需要蒙古骑兵,也不需要征召卡尔梅克射手,甚至统治基础也和这些人毫无瓜葛。加之欧洲又要乱,罗刹国显然又无力在东边搞事,正是时候。当然,最主要,还是能打。铁路一修,上次出事,调兵镇压,后勤毫无压力,这是很多人产生此种想法的原因。至于说商业利益问题……只能说,大顺之前的经验,现在又可以用了。商业的那些贷款,朝廷还给股东就是了。但是谁说一定要还钱?收拾几个蒙古贵族,把地一收为国有土地,给地不就完事了。至于说是养羊养马养牛,还是切成小块租给垦殖农民收租子,这事,管不了,只能看大顺这边发展的怎么样、市场如何、以及交通物流的发展等等了。似乎,听起来,挺简单。理论上,貌似也完全可行。横轴上,也是进步的。问题就是……事情没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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