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淮北的盐政改革政策,以及看似公平的票法政策,直接让原本凝聚一团的盐商团体内部分化了。
对这些饱受总承包商盘剥的次级盐商而言,他们当然不喜欢头顶上有人赚差价,更希望凭借自己的小资本入场,去买到盐票,自己把买卖干起来。
这些大盐商其实觉得自己也挺冤的。
盐引从万历四十五年开始,就是所有权制的。
大盐商都换了好多茬了,他们为了买盐引,也花了不少钱呢。
现在,朝廷大笔一挥,说废了盐引。
这等于是啥?等于是原本是按照买的价格买的,现在被告知只能租了。
不说别的,单单是从终身制继承制的盐引,变成了一年两次的盐票,这不类似于直接把好容易买的土地,给国有化承包制了吗?
这是直接扭转了从万历四十五年开始的盐垄断专营是所有权,还是承包权的问题。
而且朝廷还一文钱的补偿都不给。
人心浮动之下,利益绑定最深的几个大盐商,也真的是被刘钰逼到了绝境。
两大战场,湖北加淮南,都要耗费他们巨大的精力。
湖北那边,要做好和刘钰的新政对抗的准备,需要大量的银钱。
淮南这边,要做好釜底抽薪的决策,绑定百姓的利益,把自己塑造成“为了盐户的利益挺身而出”的人。
几个大盐商会面之后,很快想清楚了自己的利益所在。
“淮南之事,我等不应直接出面。”
“需记得一点,只要淮南还是盐户制,我等就还有机会。而若是淮南垦荒,我等便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兴国公欲在淮北兴盐,是效前朝成祖迁都北京故事,彻底断我们的根基。”
“是以,若想要在淮南赢,既需得有所取舍。草荡之利,尽皆抛弃。”
“就让儒生去鼓噪,希望均分草荡,保持盐户。”
“盐户制,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根本。剩下的,该放的放、该扔的扔。如果咱们直接出面,容易引人反感,毕竟你我都被人称作‘盐蠹’。”
“必要让儒生,喊着为了百姓利益、盐户生计,我等才能有一丝胜算。”
看明白这件事的盐商,早就看明白了。
他们在淮南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只要朝廷还保持盐户制度,那么他们总有机会日拱一卒,早晚再重复昨天的故事。
而刘钰废盐改垦,才是挖他们的根,这明显是奔着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来的。
或许,他们和那些拥有草荡的当地土地士绅,关系都还好。
但这种关头,也只能把他们扔了。
如果不扔,那就是保持不变。而保持不变,就现在来看,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了。
只有卖掉他们,完全打着一副为盐户、最穷困的百姓请命的模样,才有可能把这件事拖到朝廷不敢轻动。
盐户制,才是现在整个淮南盐政的经济基础。只要这个基础不改,那么剩下的都是皮毛。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他们心里也明白。
可是……
“可是,前几日的事,摆明了,对面那是有备而来。不但有备而来,而且对这一套手段也很清楚。”
“若论金钱,他们也不输于我们。若论豢养,他们手底下定也豢养许多咬人的狗。”
“兴国公虽不出面,但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鼓捣的。节度使似乎对淮南全面废盐一事有些不满,看起来终究是不想担侵夺盐户、夺民之产的恶名。”
“况且,若是支持均分草荡,虽然大义在我,但只恐当地士绅皆作反对。他们手里多有草荡,恐也必对我们不满。”
“可若不用此大义,你我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兴国公手段,果然恶毒。”
这几个盐商讨论了半天,也终于发现刘钰的恶毒之处。
先把盐户分化,又让盐户和荡主分化。
一次又一次的分化,一次又一次的挑唆,使得最后这些大盐商手里只剩下最后一张牌。
制民恒产、均分草荡。
而这一张牌一旦打出去,等于直接把盐区的士绅、场主给得罪了。
那些场主、士绅,并不支持刘钰。但肯定反对均分草荡。
现在这些盐商看来,刘钰从淮北盐改开始,就在不断分化这边。他没有选择加强自己的力量,而是拆分对面的力量,让对面无法抱团。
由天底下最受诟病的盐蠹,打出来这张制民恒产、均分草荡的牌,看起来很魔幻,实则类似的场景在这个转型期,还会一次又一次地不断上演。
这些盐商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有心腹下人从外面匆匆跑进来。
“老爷!老爷!前些日子给盐户带头喊冤的那个秀才,死了!那边传来消息,说县城诸生已经闹起来了!”
盐商听闻此消息,大喜道:“死的好!死的好啊!”
“快!快!快叫人写几篇文章,只说盐户苦难、垦荒公司夺民产业,那生员激愤之下,为民喊冤,竟被殴死!当应祭奠,立为义士!诸生激愤者,当前去吊唁,送此义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