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说要复汉唐之雄,以李唐自比。便如叶落而知秋,其实只需看两件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屈下一根道:“一看军旅诗风。什么时候诗里都是征夫泪、闺中苦、戍边思、开边怨,什么时候便真有了汉唐之气,拓土之雄。”
“二嘛,就是看天下女子是否有李唐时候的模样与开放,不求能如薛涛一般做校书郎,亦不求能如平阳昭公主一般领兵野战,只要能才胜于德,不以改嫁为异,不以再嫁为耻,放足、论诗,交大夫。到那时可知,腐儒自宋以来的妇人之态,终于洗去了,儒生心中自信,又何惧女子有才?”
“洗不去腐儒之妇人态,哪有什么汉唐风?若真有了汉唐气,自然而然便有了我说的那两处。倒不是说要先有这两处,才有汉唐风。”
“此所谓,国势映于文也。”
“公子有大志,这婚嫁之事,虽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今既遇到这等女子,就该如公子出征北疆时候,攻城拔寨、先登竖旗、谋而后动,抢功争先,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啊!夫英雄者,当娶汉唐烈女。”
此烈,非彼烈。
刘钰拍着手道:“我也正有此意啊!要不为何要和仲贤说起这事?还是有求于仲贤啊。”
昨日已然心动,故而撩了一句,说什么“只怕到时候妹妹却出不得门了”,这话里的骚处就在于为何出不得门?因为嫁给别人了呗。
虽说撩的时候他就想过,不可能如故事里说的那般,嘤咛一声、脸色羞红之类。可骚完了之后,却连个回应都没有,这就让他心里颇为痒痒。
田平这妹妹,开口就能作诗,刘钰自己这点文化水平心里很有逼数,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喝花酒他就已经给自己了准确定位——半文盲。
这时代的人讲究诗词传情。
都说人不抄袭枉穿越,然而刘钰所处的这个时代,抄都没法抄。
他会的,大半都成为了唐宋历史。
剩下那些不是历史的,白日里也算是脱口而出不爱红装爱武装,问题是剩下的要么就是“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要么就是“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这玩意作出来这时候会不会吓着皇帝不说,关键是田贞仪又不是丽达·乌斯季诺维奇,这诗词的味儿不对啊。
再剩下能抄的,貌似还有个纳兰性德。然而他因为对满清的偏见不曾背过半句,知道这个名字还是因为“微风吹起了纳兰性德的【刘海】”这样的“奇文共赏”。
田贞仪倒是说想要请教他一些问题,和他探讨一下日食月食的问题。然而听起来田贞仪或许只是非常单纯的想讨论科学?
他想着,这康不怠是个文化人,能不能把“俺喜欢你,俺以后想和你困觉”这样的话,含蓄委婉地做两首小诗,夹在里面撩一撩?
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康不怠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刘钰,好半天才摇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是公子根本不擅此事?平日里公子很精明的,怎么到这种事上,竟如初哥儿一般?”
刘钰尴尬一笑,无奈道:“之前在后院和丫鬟们,我这身份也用不着动脑,裤腰带都不用自己解。这个出去花钱吧,你也懂,只要钱到位,那自然是想怎么来怎么来。仲贤也知道我这水平,白话文倒是会说,典故知道历史,可是这个雪月风花女儿心思嘛……呵呵呵。”
康不怠也被刘钰说笑了,无奈反问道:“公子以为,就公子的诗词才情,不说放眼京城,便是以‘不通诗文’著称的武德宫里,是什么水平?”
“呃……”
没有回答,胜过回答。
“所以公子以自己的短处,去教别人的长处,公子既懂兵法,果然是当局者迷,连这个都想不通了吗?”
刘钰恍然道:“所以,我该把我毕生所学的算数几何天文地理等学问,倾囊相授,最好在写一本算法书送与他?叫他知我手段才能?”
康不怠惊了,呆滞了好半天,给刘钰讲了一个笑话。
“说是有一女子,看上了一个青年木匠。为图相见,便故意把椅子弄坏,请那木匠来修。之后隔三差五,便弄坏一次。如此再三,某一日又弄坏了,那木匠却扛着一个铁椅子来了,说道:我见姑娘的椅子总坏,便找铁匠打了一把铁的,这一次便坏不了了!!!!”
笑话讲完,康不怠恨不得敲两下刘钰的脑袋,语气颇有些恨见榆木脑袋的恨,只道:“那奇女子既然要与你讨论日食月食,公子便讨论就是。写诗写诗,若是她想与人品诗,找任何一个八股秀才也比公子强百倍,那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再说就算是学问之外的交流……公子知不知道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
被康不怠喷了两句,又讲完那个笑话,刘钰脸色微红,讷讷道:“我虽然才华不及仲贤,可是这知音的故事,还是知道的。”
康不怠反问:“既知道,那我问公子,钟子期会弹琴吗?”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连琴都不会谈,妨碍两人为知音吗?”
“诗词重意,而轻格律。意,意,意!公子和那奇女子谈了许多,又是刘大哥讲话理太偏,又是木兰不为孝烈女,为什么非要用做婉约诗?只要说些意就好,重要的是意,不是格律。”
刘钰赶忙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本,连声道:“先生细说,细说。”
康不怠失笑,把头轻摇,嘴角浮笑。
“那女子颇奇,所做诗词虽只三五句,便可知是个心胸有天下的豪气。这种女人需要的是什么?”
“是尊重、被需求感,施展心中抱负才华的一个机会。公子要做的,就是继续往上爬,然后在交流的时候,时不时写一些事,让她帮忙出出主意,询问询问她的看法。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平身所学有施展的地方,被尊重,被需求,缺了公子,她就少了一个谈论大事、或者将生平所学施展的机会,因为她毕竟是个女子,没有出将入相的可能。”
“只有满足这些,才能让她慢慢知晓公子的重要。若不然只是联诗作词,闺阁里的手帕交多得是,哪一个不比公子作的好?但公子可以给她那些手帕交给不了的东西,一个让她有施展才能的机会。”
“比如公子想做什么事,便可以写信给她,让她出出主意。若能用,便用上,再写信给她,说她的办法用了、有效云云。这才是正途。公子想的那玩意……写诗……写诗都不如再给她唱一遍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投其所好。就像钓鱼,你用香油拌麦麸饵料却想钓鲶鱼,那不是南辕北辙吗?”
“没有雌雄之别的尊重、将她当成豪杰知己求问的被需求感、用她给的主意做些事然后告诉她效果并称赞她的才能、顺着她的巾帼亦可为豪杰的心态。捏住这四点!”
刘钰细细品了品这番话,心里那种刺挠的不知所措的感觉渐渐消散,许真的是当局者迷,被康不怠一说,立刻云开月明。
“公子要做的,就是现在什么都不做,更别想着学几句酸诗情词。而是往上爬,往上爬,往上爬,爬到高处,方有资格论天下事。”
“现下,公子应该静下心,继续跟着我学写策论。虽不知公子为什么非要做那几篇,但万一不是那几篇呢?多学学,以防万一。”
“是,先生说得是。是我想错了。”刘钰冲着康不怠拱拱手,深吸几口气,将心里那道刺挠的火驱走,静下心开始跟着康不怠分析学习三苏、王安石、范仲淹等人的策论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