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兀自说着,宁双却一言不发,面罩下看不出是何神情,她走近东篱,却没打算坐下,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绕过他就要出门。
“这是第五个了吧。”
轻缈的叹息声忽然在宁双背后响起,她陡然转过身,只看见东篱收敛了笑意,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是,是第五个……裴大将军回乡祭祖,现下就住在普华寺里,明日大典完后他就会携一家老小离开渝州,今夜是动手的绝佳机会,过了今夜不知又要等多久。
宁双正是为此赶回老家的。
“当年造成宁氏血案的七个人,双姑已经解决了四个,如今这裴大将军是其中官品最高最难下手的,平日难寻机会,若我此时叫双姑放下,解开腰间竹筒,双姑定是不甘心的。”
东篱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刚刚出口,宁双便乍然变色,按向腰间,死死攫住东篱的眼眸。
五年前,酿酒世家宁氏正是在北陆风光无二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偌大的家业说败就败了,而引来杀身之祸的源头不过是一道祖传的酿酒秘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知从哪传来的风声,说只要得到宁氏的秘方,就能酿出让人心想事成的美酒,求富者喝了财源滚滚,求权者喝了步步高升,求什么便能得什么。
这本是夸大的无稽之谈,却没想到盛名之下,真引来了一帮豺狼之徒!
这帮人是渝州结党营私的一群官吏,大大小小总共七人,他们费尽心机想弄到传说中的宁氏秘方,不择手段,软硬兼施,最后以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宁家,流放了宁氏一族,到底从宁双父亲手中逼出了秘方。
当宁双的父亲同几位叔伯从牢狱里放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昔日繁华似锦的宁家一夕败落,但这还不是最终的结局。
流放途中,宁家老小离奇死亡,他们这才发现食物里竟然有毒,那帮狗官竟是要彻底的杀人灭口!
押送他们的官兵挖了一个大大的坑,把宁家人的尸体一一抛了进去,宁双恰巧没吃什么东西,却急中生智,屏住呼吸,躺在娘亲的尸体下跟着装死。
被活埋时她神志完全是清醒的,大把的泥土砸在她脸上,叫她渐渐不能呼吸,铺天盖地的恐惧和绝望将她淹没,身上身下全是亲人的尸体,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触摸到死亡的气息……
陷入回忆的宁双不知不觉湿润了眼眶,东篱见她凄惶模样,不由心生怜惜,一声叹息,缓缓开口道:
“也许是天意弄人,那七人得到你父亲交予的假秘方后,竟真的心想事成,官路平坦,一路扶摇而上,封侯拜相。后来他们各奔东西,离散在北陆南疆各国,你费尽心机,这些年四处奔波,一个个寻去,叫他们相继化成了一尊青铜像……”
东篱瞥了眼宁双腰间的竹筒,那里装的正是他在宁家老宅发现的鱼鳞酒,能够蛊惑人心智,让人产生无尽的幻觉,悄无声息中魂魄就随着酒香丝丝缕缕飘入竹筒中。
那几个狗官到死时都是沉浸在幻境中,可谓真正的“含笑九泉”,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是宁家遗孤回来复仇了,当年那桩事淹没在他们辉煌的仕途生涯中,不值一提,早被抛诸脑后,更不会想到宁家还有人活着。
宁双这些年隐姓埋名,只叫人称她双姑娘,她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结交,也从不在一个地方逗留过久。
只有东篱,从天而降的东篱,是她枯槁似的生命中唯一的意外。
在她提灯奔出来看的第一眼,那个倚在树下喝得醉眼朦胧的偷酒贼就偷走了她的心,于是她只能用凶巴巴的话语来掩饰纷乱的心跳,以为如此就能不让任何人察觉。
笨拙又可笑,未经情事的一颗心懵懂如孩童,与酿酒娴熟的一双手截然相反。
夜风吹过宁双纤秀的身子,许久,她凄然一笑。
“你什么都知道了?你是官家的人?原来你所做一切不过是……”
后面的话到底不忍说出口,明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宁双却仍不愿醒来,东篱知她有所误会,更是知晓她的心思,赶紧开口解释:“我这么贪杯,又喜好四处游荡,谁敢让我入官门办差?我的身份不是早告诉过双姑了吗?”
宁双一怔,东篱摇了摇酒杯,长吟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他弹袖起身,一双清雅的眼眸直视宁双,笑得灿烂:“双姑,我从未骗过你。”
东篱把酒黄昏后,他没骗她,他当真是酒中仙,掌管天下所有美酒的东篱酒君。
“双姑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来历吗?其实我早已如实相告。”
他早就说过来川城是因为家中老大丢失了一物,差他出来寻,而那一物恰与宁双相关。
他那夜跃入她院中,不仅是为泥土下春日晖的酒香,更是为那一物的气息所吸引。
东篱含笑望着宁双,折扇轻摇,声音温和,却笃定得不容置疑。
“我所住之处叫百灵潭,家中老大叫春妖,是百灵潭的主人,你也许不认识他,但有个人一定认识他。”
(七)
天一亮,一个惊天的消息就传遍了渝州,回乡祭祖的裴大将军在普华寺遇害,诡异地化作了一尊青铜像!
房间里,水雾缭绕,屏风后的身影若隐若现,幽绿的魂水包裹着宁双的身体。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正咬牙忍受时,屋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东篱一脚踹开了门,一袭枫叶红怒气腾腾,直杀到了屏风后,不复平日的风雅洒脱。
“姓余的,你他妈躲了这么多年还没躲够呢,缩在女人身后算什么,有本事放掉我双姑跟我出来单打独斗!”
怒不可遏的声音划破一室静谧,却在看到雾中宁双的那一瞬间,东篱折扇坠地,愣在了原地。
惊惶失措的宁双猛地捂住胸口,抬起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自卑与慌乱,但还是来不及了,在闯进来的那一瞬间东篱已看得清清楚楚
雪白的胸前银光粼粼,片片鱼鳞蔓延开去,构成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景象,任宁双怎么捂也捂不住,幽绿的魂水丝丝浸入她心口,滋养着心口处镶嵌的一块玉石,水雾缭绕间诡异而凄艳。
东篱颤抖着身子,尽管宁双拼命遮掩着,可那一大片骇人的鱼鳞还是强烈冲击着他的眼眸,宁双自卑不安的模样更是刺痛他的内心,叫他眼眶一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这才是全部的真相,比他猜想的所有可能都要残忍百倍!
他苦寻已久的石中鱼,竟然是与宁双的身子融为一体了,难怪他明明在宁双周围感觉到了余仲那小子的气息,却一直怎么找也找不到……
昨夜他在院中拦下宁双,刚说到百灵潭时,宁双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陡然对他出手,一阵魅香扑鼻袭来,他猝不及防,在漫天飘洒的银光间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他仿佛瞧见光晕里闪过一条银白鱼尾,少年银发蓝瞳,回眸狡黠一笑,瞬间游弋进了无边夜色中。
那该死的笑容化成灰他也记得,分明就是余仲那条天性狡猾的烂鱼!
春妖丢失的一物正是他,石中鱼。
石中有水,水中有鱼,是谓石中鱼,传说吃了石中鱼的肉便可长生不老。
这本是天上的妙棋灵君赠给春妖的奇珍异宝,制成玉坠的模样在春妖腰间挂了几百年,却没想到几年前那石中鱼修炼成精,化名余仲,趁春妖与东篱月下对饮,喝得酩酊大醉时逃出了百灵潭。
石中鱼浑身戾气,不甘为人玩物,又耐不住寂寞在百灵潭潜心修炼,妄图走旁门左道,一步登天,春妖担心他为害人间,故派东篱去将他寻回。
东篱与余仲几番交手,余仲被打得身受重伤,却每每在最后佯装投降,百施诡计,逃之夭夭。
东篱这些年一直天南地北的在找他,途中恰巧撞上了南疆一桩青铜悬案,东篱辨出了余仲的气息,开始着手调查,循着蜘丝马迹找上了宁双。
他本以为是余仲控制了宁双,夺人生魄来修炼精魂,但他后来发现其中隐情不似他所想的那么简单,而他也无论如何都寻不到那条烂鱼的踪影,明明感觉就在身边,却抓不到,摸不着,叫他好生困惑。
如今真相揭晓,原来余仲竟是与宁双共生了,他的真身玉石就镶嵌在宁双胸口!
(八)
宁双遇见余仲,是在五年前那个大雨倾盆的日子里。
天不绝人,那群官兵刚走,天上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泥土冲散,她拼尽全力,奄奄一息地爬了出来。
刚一爬出,她就看见远处树林里出来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由远至近,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那人并没看清地上的她,还没等她出声,就被她绊住,扑通一声,两人在雨中摔作了一团。
遍体鳞伤的少年,银发蓝瞳,恶狠狠地瞪着双眼:“哪来的臭东西,给老子闪开,老子现在遇神杀神,遇佛**!”
她被压在他身下,浑身骨头像断了一样,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两人一伤一残,相互挣扎间不小心双双滑进了尸坑里。
她头昏目眩,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耳边惊声道:“这他妈是哪里,怎么这么多死人?”
“这是我全家……七十六口人的尸体。”她气若游丝地开口,话音刚落,便眼前一黑,彻底晕厥过去。
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身子如在海水里浮浮沉沉,她梦见自己踏进了一个潮湿的石洞,石洞里分外安静,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
她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没走多久就被一道银光吸引住,她一步步踏上阶梯,上前一看,却看见了平生最匪夷所思一幕
一口巨大的池子里,游着一条巨大的鱼,每一片鱼鳞都有她两个手掌那么大,波光粼粼,闪闪发亮,将石洞照得如梦如幻,散发着极致的诡谲与美丽!
她目瞪口呆,震在了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喂,小鬼,看够了没?”
她惊吓不已,只见水中鱼眨眼间消失无踪,一道银光伴着白雾缈缈升到了半空中,化成了一个清俊少年的模样。
少年一头银发,幽蓝的眼眸望着她,唇角微扬,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傲意。
“喂,你好像全家都死光了吧,在这世上孤零零的,正巧老子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要不咱俩做个伴?”
说是做个伴,其实不过是一笔交易。
他身受重伤,又后有追兵,走投无路下打起了她的主意。
明白少年的意图后,宁双眼中燃起了熊熊火焰:“好,我愿意,只要能帮我报仇,我什么都愿意!”
两个穷途末路的人,就在这一天,遇上了同样狼狈不堪的彼此,他们一拍即合,达成交易,决定依靠对方的力量,各取所需。
她用她的血肉滋养他,替他遮掩气息,取魂水疗伤,助他修炼。
他帮她报仇,传她秘术,随她踏遍北陆南疆,一一杀掉她的仇人。
余仲住进宁双身体的那一刻,宁双只觉撕心裂肺的痛楚,他问她后不后悔,宁双咬紧牙,握紧双手,额上渗出了细汗,声音却是坚定无比。
“宁家人活着的一天,宁家的酒就会在世上存留一天!只要我宁双在,宁家就不会倒,哪怕宁家只有一个人!”
为了讨回公道,重振家族,此生她愿倾其所有,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往后的路有多艰难她都知道,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像个正常的女子一样生活,她不能嫁人生子,永远地被剥夺了做贤妻良母的资格。
她不怕,她什么都算好了,可充满仇恨的一颗心唯独没算到的是
东篱的出现。
本甘心孤寂的心就此起了波澜,再也压制不下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余仲怒气冲冲地现身,质问她还想不想报仇了?
“什么眼光,你喜欢他什么?成天只知吟诗喝酒,文绉绉的酸酒鬼,还没老子生得俊呢!”
收完蔡侯爷的魂时,她泡在木桶里,身体里的余仲贪婪地吸允着魂水,东篱忽然破门而入,站在了屏风后。
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答应过余仲杀了蔡狗后,就和东篱分道扬镳,再不要有瓜葛,可天知道她发了什么疯,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了那句。
“小贼,我过几日要收拾行李离开川城,回老家酿酒,还缺个伙计……你跟不跟来?”
余仲简直被她气死了,融在她胸口处的玉石滚滚发烫,带着惩戒性的灼热却仍无法唤醒她,她执拗地想等一个答案。
即使她知道这有多可笑,她根本不是个完整的女人了,此生绝无可能拥有情爱。
可她还是贪心地想让他多陪她一段时间,再多一下下就好了,让她至少多拥有一些回忆,余生至少能在月下想着那段嬉笑怒骂的日子,一点点熬过她枯井般的生命。
但这,到底是奢望了。
(九)
新丰主人新酒熟,旧客还归旧堂宿。满酌香含北砌花,盈尊色泛南轩竹。
云散天高秋月明,东家少女解秦筝。醉来忘却巴陵道,梦中疑是洛阳城。
东篱吟着诗,坐在船头,看雪花纷纷扬扬,洒满了天地之间,远山静湖,一片苍茫。
他握着酒葫芦饮了口酒,回头望去,宁双靠在船舱里睡得正香,她身上裹着狐裘,只露出一张雪白的脸,脸上却没有一丝血色,虚弱万分。
东篱心疼地伸手抚过她的脸,却不小心将她弄醒,宁双缓缓睁开眼,望着东篱笑了笑,东篱柔声道:“双姑,接下来想去哪?”
“想去……姬国看月梧花开,听人说过无数次,我很久以前就想去了……”声音虚弱,宁双依偎进东篱的怀里,轻声道:“我好怕……这是一场梦……醒过来时,你就不在我身边了……”
东篱抱紧宁双,温声打断她的话:“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陪你看遍北陆南疆的风景……”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落在东篱肩头,瞬间融化无声,此情此境下,东篱一时都分不清,自己做这些究竟是因为答应了余仲,还是因为同情怜惜……或者根本就是不知不觉里,他也对她生出了别的什么情愫?
那日他撞破真相,却又拿余仲无计可施,余仲与宁双共生,若要强抓他回去,势必就会伤害到宁双,只能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
余仲早料到如此,所以才有恃无恐,看东篱恨恨拂袖而去。
可余仲没有想到的是,东篱回了一趟百灵潭,竟将春妖请来了。
春妖从天上齐灵子那借来了一件法宝,能将宁双与余仲分离,但需双方自愿,否则强行分离下只会鱼死网破,
东篱守在门外,也不知春妖用了什么法子,一天一夜后,他出来了,腰间重新挂上了那块石中鱼。
宁双躺在床上沉沉昏睡,东篱激动地奔了进去,坐在床边握紧她的手,一瞬间竟有一种失而复得之感。
东篱问春妖是如何说服余仲的,春妖叹了口气,只说他对余仲道,宁双长期用血肉滋养他,凡人之躯已是强弩之末,若他继续赖在宁双身体里不肯出来,练那魂水修炼之法,宁双很快就支撑不了多久,会血崩力竭而死。
宁双听了这番话并无多大反应,只神色平静地说反正她活不了多久了,她不会违背约定,倒是余仲,沉默了许久后,出其不意地点昏了宁双。
他低着头,闷声道:“我没想过榨干她,开始的确只是想利用她,让她做我的容身之所,可时间久了……好像有个伴也不错,我倒愿意和她一辈子相伴共生。”
所以才拼命地修炼,吸收魂水,以为如此就能对宁双大有裨益,叫她脱离凡胎肉骨,和他一起做逍遥自在的石中鱼。
如果不是春妖这番话,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将宁双推入死地。
“她还能活几年?”余仲的蓝瞳定定地望着春妖,像蒙了一层水雾,柔化了他一身戾气。
传说中吃了石中鱼的肉可长生不老,但这只是个传说,余仲曾经很厌恶这个传说,可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希望这个传说是真的。
他答应了随春妖回百灵潭潜心修炼,但临走前还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去解决宁双剩下的那两个仇人,让她解脱,不再受仇恨折磨;一件事是要东篱的一个承诺。
“我要那酒坛子答应我,剩下的这几年,好好陪着她,寸步不离……叫她快活无忧。”
深不见底的蓝瞳最后望了一眼床上的宁双,苍白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唇瓣,低声笑出:
“笨蛋,成天说自己孤苦一人,嫁不出去,明明老子在身边,却总是视而不见,一个臭酒鬼就把你迷住了,你挑男人的眼光还真是差劲……等老子回百灵潭修炼成仙了,就去阎王殿翻生死簿,去六道轮回里寻你,你可不能再对老子视而不见了……”
悠扬的曲声飘过湖面,宁双在东篱怀里又疲惫地睡去,她一只手习惯性地摸向胸口,那里却是空空的,再没有了火一样的炙热。
冷风一阵,冷得刺骨。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耳边是东篱清朗的声音,诗句伴着雪花飞过湖面,小船摇摇晃晃的,不知载着谁的梦,漂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