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富领着西北潼关市卫生局的张科长上了六楼,朱延北马上就迎了出去,像是会到一位老朋友一样,一把紧紧握住张科长的手:“张科长,久仰久仰。”夏富在一旁介绍道:“这是敝号的经理,朱延北先生。”张科长穿着一身灰布中山装,里面衬衫的下摆露了一截在外边,脚上穿了一双圆口黑布鞋子,鞋子上满是尘土,对周围的环境与事物都感到陌生和新鲜。他显然是头一次到上海来。他见朱经理那么热忱招呼他,就像是有了几十年的交情似的,他想头一回到大都市,不要给人家笑话自己是土包子,叫人看不起,他也学朱延北那股热呼劲:“久仰久仰,朱经理。”可是他究竟不熟练,口音有点不顺,态度也比较勉强。朱延北热情的款待把他的窘态遮盖过去:“经理室坐,经理室坐。”他给领到六○七室的那个小房间,夏富倒了茶,打开一包三炮台香烟,递了一支给他。他客气地摆摆手。夏富把香烟塞在他手里:“抽吧。”朱延北也对他笑说:“张科长别见外了,烟茶不分家,抽根把香烟算啥。你会抽,你看你的手指都叫烟熏黄了。”张科长这才接过夏富的香烟。夏富亲自给他擦了火点上。朱延北察觉出来他是第一次到上海的西北偏僻地区来的小官员,便拉拢他说:“张科长,我们这个字号和别的铺子不同,是同西北地区有来往的。这次张科长来,不要拿我当外人才好。”张科长是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别说上海,连南京和镇江也没有去过。参加工作有五年了,为人本本分分,老老实实,谨慎小心,观察事物比较迟钝。因为工作认真负责,慢慢提拔当了副科长。张科长听到朱延北这番话,果然感到和朱延北亲近了些,不像刚才进门时那样提高警惕,精神也没有那样紧张了。他抽着烟,坐在沙发里,说:张科长听他说的口气那么大,和他现在坐的这间狭小的经理室极不相称。他抬头向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样小的地方能做很大的生意吗?他脸上不禁露出怀疑的神色。朱延北一看张科长的眼光就知道他不相信福佑药房是做大买卖的,他连忙暗示地说:“唉,我们福佑药房因为一批运往西北的货被土匪抢了,经营受到很大影响,目前不得不暂时歇业,可我最近又筹到一笔资金,准备香业,就请张科长为我们开业大吉剪彩了。福佑还没有完全筹备好,就草草复业了。”朱延北指着门外边那一溜已经移转给债权人的房间说,“那些房子还来不及布置,在同行与客户的催促之下,只好先复业再说,地方太小,怠慢你了,张科长。”张科长弯弯腰,说:“没啥,在我们西北小地方,有这样的房子就不错了。”朱延北马上又把话拉回来说:“不过上海这市场就是这样,写字间——就是公司办公接头的地方——总是狭窄一点,栈房啊工厂啊倒是比较像样的。张科长啥辰光有空,到小号的栈房里去参观参观。请指教指教。”夏富在旁边听得朱经理这一番话,不禁给朱经理捏了一把冷汗,福佑有啥大栈房?幸好张科长说:“好的,等把货办完了,再说吧。”朱经理抓紧这个机会,立刻接上去说:“张科长这次准备办些啥货呢?”张科长从灰布中山装的胸袋里掏出一个日记本子来,打开来,从中抽出一张购物单子。他慎重地把它递给朱经理:“不多,先买这一批……”朱延北一看那单子,心里毛估了一下,至少也得三四十万银元,这笔买卖可不小啊。他看着上面的药名,嘴角上露出了微笑:“张科长,那就请你把这单子留下来吧,小号来给你服务……”“不,你先给我,我等歇抄一份给你……”张科长想收回去。“是不是准备也送到别的药房去估估价?”朱延北猜出他的心思,他有意放一码,显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多给几家药房估价好,看哪一家货便宜,买哪家的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张科长办事真有经验!”朱延北在张科长面前翘起了大拇指。张科长心里很得意。觉得朱经理的眼光不错:识人才。他外表没露出来,摇摇头,说:“太客气了。”“这样好了,张科长,我给你复写几份,开好本号的估价单,一道给你送过去。货暂时不忙配,等你比较了价钱,送给医药公司核价以后,决定买哪一家的再说。”张科长点点头:“那我先走一步。”朱延北问夏富:“张科长住的地方安置好了吗?”“早安置好了。”张科长吃了一惊:“我自己有地方住……”夏富拉着他的手说:“住在我们这里方便些,一样的,没有关系,走吧。”朱延北送走了张科长,旋即把王立叫到经理室来,指着张科长的货单子说:“你去和营业部商量一下,开出一个估价单来。一般便宜的货照批发价九折计算……”王立听到这样开价,他的眼睛愣了:“经理,这样计算?”“没关系,”朱延北满不在乎地说,“王立,我们是薄利多销主义,你开好了。贵重的药品你们照批发价九五折计算……”王立暗暗佩服朱经理的手段:贵重药品九五析,那利润不错:一般便宜的货九折,估价单表面上看便宜,拉扯过来,还是划算。他不再提出异议,静静地听朱延北说下去:“这个估价单只准开便宜,不准开贵。张科长要把几家的估价单送到医药公司去核价的。这是我们福佑复业后的头一笔大买卖,无论如何不能叫人家做去,懂得吗?”王立站在朱延北面前会意地点点头。“你快去开,”朱延北说,“开好马上就拿来给我。同时把货单子给我复写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