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其实没甚可议的了,战策已经定下,慕容瞻也一如贺浑邪的预料,已带兵北上而来,等他率部到了,两军鏖战,取个胜负便是,至於是胜是负,贺浑邪有充足的信心,能够凭其高力的悍勇,在野战中一战击败慕容瞻,便於简单地又重申了一下之前的临战部署以后,贺浑邪威风地坐在胡坐上,顾看陪坐於帐末的佛澄和,问出了一个他关心的问题,说道:“佛师神通广大,能测未来,我有一虑,欲询问佛师,佛师可知我此虑是何?”
佛澄和安然地说道:“天王之虑,当非慕容瞻,如贫道测在不错,应是在南。”
贺浑邪摸着浓须,点了点头,说道:“佛师果然神通,不错,我所忧虑的,正是江左!我起兵之前,数遣使江左,望能与江左结盟,然而江左唐儿狂妄自大,却屡次把我拒绝,不肯与我为盟。今下我起兵已近两月,将与慕容瞻一战而定胜负,慕容瞻这小东西,无非凭连环马阵,龟缩不与我战,乃才得守亢父,而下野战,其连环马阵的用处不大了,我定是能够打赢的,唯是江左,它会不会趁机袭我徐州?以图渔翁之利?佛师,可有教我?”
佛澄和闭目沉吟,如是神游,多时,睁开了眼,说道:“贫道适才入梦……”
贺浑邪大奇,说道:“佛师,你刚才闭着眼不说话,是睡了一觉?”
“贫道的入梦,与寻常士民的睡觉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
“贫道之入梦,乃是梦见佛陀。”
贺浑邪“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如此。”问道,“那佛陀是怎么说的?可有言道江左?”
“佛陀拈花不语,唯示一画於贫道。”
“什么画?”
“画中绘一小鼋(yuan),状如渡河,而未能得进;又一人鼓乐,虽渡河而终退还也。”
贺浑邪不知佛澄和此话何意,茫然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佛陀之意,只可神会。以贫道揣之,小鼋者,桓蒙是也;鼓乐之人者,殷荡是也。此画之意或是桓蒙有意渡河来犯,却未得江左允许;殷荡领兵渡河,犯我国界,然终败北而还。”
渡河未进、渡河退还,这两个好理解,却小鼋、鼓乐之人怎么就确定分为桓蒙、殷荡?贺浑邪莫名其妙,挠头问道:“为何小鼋是桓蒙,鼓乐之人是殷荡?”
“元子,此桓蒙之字也,故贫道以为小鼋指的应是桓蒙;殷者,有盛乐之意也,故贫道以为鼓乐之人应是殷荡。”
做和尚和做士人、做道士,或从政、从军的人是一样的,无有大聪明、大才智,断难脱颖而出,别的不说,只那浩如云海的佛经,想把之看懂、看明白了,就非得记忆出众、才智超群不可,是以大凡名僧,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像鸠摩罗什,到定西才没两三年,就已把唐人的儒、道经典系统性地钻研得甚为透彻了,现在都可与阴师这样的定西宿儒坐而论道了,佛澄和亦不例外,他到中原的时日虽也尚不算很长,但对南北各国的军政人物、唐人的书籍典故,却都已然是颇为熟悉,因而,桓蒙的字、“殷”的字意,他都一清二楚。
殷荡,是江左新上位的一个封疆大吏,年纪比桓蒙长了几岁,年轻的时候,他们两人齐名,但互相不服气对方。桓蒙曾问过殷荡,你与我比,谁更出色?殷荡回答说道:我宁愿做我自己。自矜傲然之态溢於言表。不过桓蒙颇为轻视於他,曾经对人说:小时我与殷荡共骑竹马,我把竹马丢掉走了,殷荡却将之拣起,所以他不如我。也正是因了两人俱有盛名於江左当下,且两人的经历小有相似,都曾在二庾的府中做过属吏,学习过军事,故是桓蒙伐蜀功成以后,江左朝中的重臣们出於担心桓蒙会凭荆州的地利,行此前那些荆州刺史们所干过的威胁王都之故事的忧虑,便把殷荡推了出来,於前些时,任他为了建武将军、扬州刺史,以抗衡桓蒙。
扬州在江左的东部,江左的京城建康即在此州;荆州在江左的西部。
荆、扬二州都是江左的大州,中间只隔了一个小小的豫州。此一豫州虽有实土,与大多数的侨州、侨郡不太类似,但治内只有三郡,面积却是不大。这也就等於是说,桓蒙、殷荡两人而今隔着一片小小的豫州,分据长江的上游与下游,东西对峙。
对於江左近来的政治变局,贺浑邪亦是知道的,听了佛澄和的解释,他忖思了会儿,改与张实说道:“右侯,佛师梦中的所见,却是与右侯之前对我做的分析相同。看来,我至少暂时确是无须担忧江左犯我境内,趁我与慕容瞻激战的机会,他们从中取利了啊。”
张实瞥了佛澄和一眼,心道:“这和尚神神鬼鬼的,说什么梦见佛陀,实是荒诞虚妄之言,然他能看出江左不会允许桓蒙出兵袭我,为了制衡桓蒙,让殷荡立下军功,却极有可能会遣殷荡率兵北犯,而殷荡用兵,不如桓蒙,实非我徐州大敌,因是无须对此多做担忧这一点,倒是还算有点眼光、见识。”
尽管不屑佛澄和的故作玄虚,但张实知此僧深得贺浑豹子的信爱,瞧眼下的势头,似贺浑邪对他也另眼相看了,便亦不肯把心里想的说出,平白落贺浑豹子、贺浑邪的不快,就摇了摇羽扇,说道,“佛师是得道的高僧,臣闻佛师在西域时,便被西域的佛徒称是已然修得成佛,今佛师既入梦,得到了佛陀的启示,对於江左来犯之事,天王自是无须再多忧虑了。”
贺浑邪以为然,就且放下了对江左趁隙来犯的担忧,把精力重新转到了即将打响的战事上。
……
谷城县南,约百余里外,夜幕之下,一座避开了农田,扎在荒地上的大营中。
一人负手帐外,在举面观月。
此人年约四十余,束发成辫,垂於肩后,著素色的圆领袍,围蹀躞带,下着锦袴,足穿黑色的软靿靴,腰间佩剑的剑柄上,镶嵌着玳瑁、珠宝等物,透出富贵之气,正是慕容瞻。
一个从者,穿戴近似的衣着,侍於他的身后。
望月良久,慕容瞻喟然而叹。
从者是慕容瞻的长子慕容美,便问道:“阿父,为何喟叹?”
“莫贺郎,早年你从我远至辽东,回过大棘城,那是咱们的祖先故地。你看这月,与大棘城的月可有区别么?”
慕容美笑道:“阿父,这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不管是棘城的月,还是这里的月,能都什么不同?自是一般无二。”
慕容瞻望着瓦蓝的夜空中那如玉盘也似的明月,又看了多时,转而收回目光,远近观看了会儿营中绵延数里的帐篷,和分立於各个营区的林立军旗,按剑回首,与慕容美说道:“莫贺郎,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当年的那场棘城之战么?”
“那是我慕容氏的发家之战,孩儿当然记得。”
“不错,那场仗,的确是我慕容氏的发家之战。时唐之平州刺史崔前,自以为南州士望,有割据之图,而流亡之民附我慕容,却不附他,他乃以为是我慕容氏在强行扣留流民,就阴结高句丽及宇文、段氏等部,谋灭我慕容以分我地。时三方强盛,我慕容氏危在旦夕,亏得行离间之计,遂先败宇文部,继败崔前,由是得称雄辽东,渐以而有如今,入主中原!
“屈指算来,我慕容氏入主中原,代匈奴赵氏,得有天命,已数十年矣!却不意今日,当年的棘城之危,复现於当下!西之氐蒲、东之羯奴、南之唐室,又是三方强敌!并那代北拓跋,亦怀异心!此诚群狼窥伺,敌情更胜往昔。……唉,莫贺郎,昔之所以能解棘城之危,全是赖因祖宗睿智神明,今之此危,却该如何才能彻底化解呢?”
再次举目望月,慕容瞻忧心忡忡,说道,“月色虽无不同,仍如昔年棘城之时,莫贺郎、莫贺郎……”
他的话没有说完,到此而至。
虽是后半截话没有说出,知父莫过子,慕容美却知其所忧,说道:“阿父,今之形势固是与昔年不同了,但贺浑邪残暴不仁,蒲茂虽今趁贺浑邪起乱之际,气势汹汹地来侵我国,可他连定西这个小国都打不过,几次败於莘幼著之手,以孩儿所料,有河间王守御洛阳,他亦必难有寸进,只要我军能把贺浑邪剿灭,移师往战,势能轻易将之击败。至於江左,其朝中诸公,彼此掣肘,之前数犯我土,俱大败而回,无足大虑。再至於拓跋氏,我慕容之仆奴也,更不足虑。
“……阿父,两三天内,我军就将到达谷城,贺浑邪、贺浑豹子已合兵於彼,等到其时,孩儿请为先锋,为阿父掣旗溃阵!”
却是前时慕容炎逼令慕容瞻北上济北的时候,是慕容美建议慕容瞻,干脆不听此令,但慕容瞻从大局考虑,不愿当此外患深重的时刻,再生内斗,故而选择了从令,但如今大战将临,反过来,倒是慕容美开解、劝慰慕容瞻了。
这不是因为慕容瞻犹豫不定,缺少果断,正好相反,是慕容瞻洞见卓识,深知如与贺浑邪野战的话,恐怕难以取胜,故此他才会於这临战之前夜,发此“月虽无不同”、“昔之所以能解棘城之危,全是赖因祖宗睿智神明”之等等感慨。
闻得慕容美此言,慕容瞻略将对魏国前途的忧心按下,展颜一笑,抚了抚慕容美的脑袋,亲昵地说道:“好,来日开战,我就在中军,看你为我破阵杀奴!”
月光如水,洒落於下,映出父子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伸出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