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沙城的冬天总是这样来得毫无征兆。几天前还是艳阳高照,路人都只穿着薄衫,可就在一个傍晚乌云遮蔽了天空,狂风开始了呼啸,接着暴雨就席卷了整个城市。到了第二天清晨,街面就结满了冰霜,推开门那迎面而来的凉意则宣告了冬季的到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小雨接连了几日,路人也都裹上了棉袄。终年都热闹非凡的街道,也渐渐冷寂了下来。最后一匹落叶打着转儿被寒风吹落,而转过了街角,只能看到行人脚步匆匆掠过的背影。
横沙城是楚国的王都。一条湘水从横沙城中穿过,湘水的上游,横沙城东北角的最高处,就是楚国的王宫。王宫矗立在一段临着湘水的悬崖之上,全部由白色的大理石,青色的金刚岩,和黑色的琉璃瓦构成,每一个望向王宫的人,都会从心底里感到敬畏。据说千百年前,楚国的开国王上来到了这儿,他将马鞭指向了那段高崖之上,说要在那儿建一座王宫。于是数不清的大理石,金刚岩从千里之外的湘水上游沿河运来,再由几十万名挑夫背客用自己的脊梁一点一点地将这些作料背到高崖之上。王宫的修建持续了几十年的时间,那位开国者临终前也没有看到王宫最终建成的模样。不过在这位开国王者的意愿之下,这座堪称建筑史上奇迹的建筑终于延续了下来。
千余年的时间,沧海可以化作桑田,而当初那座王宫俯瞰之下的河岸土地,也一寸一寸地演化成了城市。如今的横沙城,几乎囊括了湘水两岸的近百里土地,从城的一头骑快马跑向另一头,也需要足足耗费一整日的时间。不过有一点却始终没有变化,那就是不论在城里的那个位置,只要抬头,就一定能看到那座泾渭分明,黑白交织着的王宫。
高耸的龙头飞檐下吊着细长的冰晶,白色的围墙被雨水冲刷得更加透净。几名王宫的守卫正缩着脖子躲在宫门后偷偷打个小盹,谁也不愿意在这么清冷的阴雨天里巡逻,却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一时间,明里暗处的几十名士兵握住了剑柄,迅速在宫门前集合,这才发现脚步声的源头,只是一高一矮两个有点儿模糊的影子。
“御史常见仁,叩见吾王!”
那个高个的来者走到众侍卫面前,冷冷地环视一周,顺手扔出了一块牌子。
他大约四十中旬,这是个开始由盛转衰的年龄段,皱纹爬满了他那坚硬的脸上,灰白的鬓角和他那微微发秃的头顶满是细密的汗珠。他的全身都裹在一套全黑的,制作精良的朝服里,宽大的朝服里微微鼓起,隐约看得出是腰间悬挂的武器。按理说,每一个臣子都会珍惜王上赐予他的朝服,可是这个男人,他的衣角沾满了泥泞,甚至有一截已经湿透,拖在了身后的水洼里。看得出,这名男子来得十分之急,也许他还是在这王宫里一路飞奔。
从听到他名字的一刻起,在场的每一个士兵都挺直了身板站齐。御史在楚国是职位虽然不是很高,不过他们的责任却很神圣,负责监察朝廷和所有官员。因此时不时就会有机会单独面见王上。
侍卫队长小心翼翼地在空中接过了那块牌子,仔细地检查。厚重的紫黑檀香木上,栩栩如生地刻画着寓意着楚国的六足麒麟。这制作精美的腰牌,几乎无可能仿造。而这腰牌的发出者只能是楚国的王上,而持有这腰牌的人,的确有资格在王宫中自由行走。
“御史大人,您好走,王上正在天之楼上画画。可是这位……”侍卫队长弓着身子将腰牌交还给了这位常御史,不过他的眼光却停在了御史大人身后另一人身上。那人身材较矮,穿着一条灰色的袍子,袍子的兜帽几乎遮盖住了他的脸庞,只能隐约看出是一位男子。
“多事!”
御史的三角眼一瞪,那犀利的眼神直接逼得侍卫队长连退几步让开了道路来。御史大人毕竟是个上位者,多年来积累起的气势并不是一个侍卫队长就能够抗衡的。
“他是王上亲命我带来的,不用查了!”
御史抛下这句话,然后就熟稔地带着身后那人,朝着王宫里高耸着的一座塔走去。他们的脚步匆匆,一如来时的模样。
天之楼位于悬崖的城墙边,是王宫里最高的建筑。湘水边升腾起的水雾沿着悬崖一路攀升,但是都似乎够不到天之楼的基脚。站在天之楼上,可以将整个横沙城尽收眼底,而那云雾缭绕的高空视角,则会给每一个登上楼的人已经成神升天的错觉。
盘旋而上的台阶有一千多阶,全部都是用上好的乌木制成,千百年来都是一个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形。而御史和他身后那人的脚步,则连续而又沉重地在天之楼里回荡。
天之楼的楼顶面积并不大,高阁之上彩绘着各种吉祥的龙凤图案,楼上四个角落都悬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铃音。而楼的正中,一张青石圆桌边,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而他就是楚国的王上,项英。
和常见仁预料中的不一样,王上的确正在作画,不过却不是东方传统的水墨。一架画板被放置在了王上的身边,而王上则随意地在几十只炭笔中抽出几支,然后再白色的画板上寥寥作画。
这是西洋的技艺。虽然说东方和西方的沟通和交流伴随着战争从几千年前就开始了,不过双方对于对方的文化,大多都持有一种好奇或者敌视的态度,像王上这样,将遥远西方的技艺坦然地捏在指尖,为我所用的态度,的确不为多见。
“王上。”
御史大人到了这儿,才收起了一些那冷峻高傲的神色。他微微弯腰,从侧面绕到了楚王项英的面前。
“哦?”
楚王这才松开了手中的炭笔,转过了头来,看着面前这受自己传唤而来的御史。
楚王才十六岁的年纪,身材修长,皮肤白皙,浓眉大眼,薄薄的嘴唇总是习惯性地半抿着,好像总是在思考着什么一样。这样的外表样貌,放在横沙城里,一定会是个讨人喜欢的少年。不过作为出生于帝王家的项英来说,十三岁即位,十四岁率军参加了断河战争,年轻人的心性只怕是早已消失不见,他的内心就像是被磨砺得像刀刃一样锋利坚硬的岩石。
常见仁稍微抬了抬头,看到了王上对自己微微点头,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来:“王上交待的事情,已经查实了。”
“真的?”虽然项英表示了疑问,不过从他那依旧冷淡平静的表情可以看出,对于这一个结果,他并不意外。
“六月二十日夜,项平派出亲信来到宁府,单独拜见了宁炜,向宁炜提出了要求支持项平谋乱的要求。宁炜沉吟再三,最终答应。”御史的记忆力极好,他将自己调查的结果,用最简洁的话叙述出来。
项平,乃是项英的叔父,当年在先王逝世之后,力挺项英即位。同时在项英率军参加断河战争时,主理朝政,一直被视作楚王项英最坚实的后盾。而宁炜,虽然没有担任任何官职,不过在楚国,在横沙城中却是个名动风云的人物。宁家祖上,便是修建王宫,修建横沙城的监工。后来经历了千百年的经营,宁家的财富产业,覆盖了楚国的各个角落。横沙城中高度仅次于王宫的建筑,便是宁家的宁府。而宁炜,作为当世的宁家当家,传闻他所掌控的财富足以再修建一座横沙城。而这两人共谋叛乱?这样的消息倘若是真,恐怕没有哪个楚国人能够平静地说出来。
“可有证人证物么?”项英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脸上仍旧没有一丝感情的波动。
“有!”常见仁迟疑一会,退开半步,用手指向了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灰袍人。
灰袍人应声向前,他的手掀开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了之下那神秘的面庞。这是一张容易让人记忆深刻的脸庞,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黝黑的皮肤,闪着精光的眼睛。一道刀疤从他的右脸一直划到脖下,那粗壮的,红色的疤痕就像是一条蠕动的虫子,第一眼看上去不由得让人觉得恶心。
不过和他那凶恶的外表相反,他却是一个颇有礼教的男子。他将自己的袍子解开,然后用平民拜见王室最隆重繁杂的礼节,向着楚王三跪九叩。
“小民项年,拜见王上。”
“项年?”项在楚国属于王姓,可是面前这个男人却自称小民,这让项英不由得疑惑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
“是的。不过小民并没有王室血裔。小民是在年幼时被项平收养的,成年后一直担任项英的内府总管,后被赐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