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如镜陷入了一阵沉思。
陆鸿虽然不知这个后生哪里来的这股念头,不过就像他说的,这是好事。
官道上白雪铺成了一路莹白,两行清晰的马蹄印从六乘驿一直延伸到脚下,路旁的行道树也被皑皑大雪压得垂下了枝条,在稀冷的微风中缓缓摇荡。偶尔“扑通”一声,枝条一阵晃荡,滑下一坨雪块,不一时便与地上的厚厚的积雪融为一体。
陆鸿此刻并不了解,就在他们即将到达县城的同时,坐镇神都的上三省和河岸边的青州行营已同时乱成了一锅粥!
今日早朝时分,兵部侍郎刘琨首先发难,检举千牛卫虚报冗员,冒领军饷,引起轩然大波。不甘示弱的卫署几位大将军联名上奏,直批兵部在东北抵御两胡之战中“畏首畏尾、调停失当”以致“沧州、瀛洲守军未能及时北上接应”、“青州军取胜后开幽州军库指令迟迟未发,使得缺军器、无粮草,进军草原方略无疾而终,错失一绝后患之机会”。
御史台也趁机站出来痛打落水狗,御史中丞戴猛诘问兵部库部司郎中鲁光莱州、即墨降兵上缴军器的去向,这鲁光压根没听说过莱州、即墨有哪支南唐军队投降并上缴过军器,因此竟无言以对。
兵部吃了个哑巴亏,便将矛头指向中书省,责问去年时任濠州别驾的中书舍人杨询克扣当地府兵年饷一事,说是一定要为濠州六府七千府兵讨回一个说法。而中书舍人杨询的座师、刚刚从中书令退下去的当朝大儒左山,正是御史中丞戴猛父亲的同窗好友……
原本是兵部、卫署作两路分庭抗礼,一争上下,谁知其他文官武将们不甘寂寞,纷纷跳出来唇枪舌剑,交相攻讦。
一干文豪名士口才便给,其论点之奇诡,辞锋之锐利,明刺暗讽、引经据典交相辉映,顿时令武将们讷讷难言、相形见绌,最后反倒被晾在一边空吹胡子干瞪眼。
而文官论战也从五六品中吏口沫横飞演变为二三品大员赤膊上阵、兵部与御史台干仗变成了支持兵部的中书省与声援御史台的门下省贴身肉搏,终于将“政事堂”也拉扯进来,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学究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话题也从千牛卫虚报军饷转到了吐蕃国事。而本该为兵部鸣不平的六部家长尚书省众官却三缄其口,一个个老僧入定。
这些事最终也没有争论出任何结果。
而这个没有结果的结果或许才正是皇帝、宰相们真正想要的结果。
当然了,紫宸殿上吵吵闹闹几个时辰,一直没发话的丰庆帝终究还是要表个态。这位五十岁才接位大统的皇帝表态的方式十分粗暴——掀了龙案上的桌布,连带笔筒、砚台、镇纸、奏折一齐扔到了大殿的中心,然后在群臣的跪拜惶恐声中拂袖而出!
几个卫署的大将军刚刚散朝就在太液池边求见皇帝,一再地表达忠心;兵部尚书徐夏威随后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而且还请求皇帝准许他亲自到青州坐镇,一来避避朝堂上的风头,二来要将卫署临设督查司的气焰打压下去……
谁知一向态度很不明朗的皇帝爽快地准允了他的要求,并且私下里表示:朕绝对相信兵部的所作所为,不要有思想包袱,到了青州放手去干!
徐夏威当即感激涕零,谨遵教诲。
事后终于有人看出了这件事背后的猫腻:原本围绕李毅而生出的整个事端,使得大家一顿乱斗,到最后谁也没捞到好处,谁也没达到目的,最终受益的,似乎只有那个即位六年来碌碌无为、毫不起眼的丰庆帝。
这些及早醒悟的人当中,有力保李毅的门下侍郎曹梓,有落井下石的中书舍人杨询,有作壁上观的尚书仆射窦恒,还有几乎不问朝政的老辅国将军、上柱国裴征……
可是光靠这些人的醒悟根本左右不了大局,这个最初所谓“青州行营功过督查案”的事件已经彻底偏离了正轨,下面的人不是自成派系互相攻击就是望风骑墙惶惶不可终日,政事堂多年来努力维持的君臣权利平衡已经严重倾斜!
而对于老老实实待在青州的李毅的是非功过,早已经不是那么重要。
而青州行营这边,左路军兵马司宣布了刚刚接到的,对于青州行营后军昭武校尉陆鸿的处罚决定:降一级为正六品下昭武副尉、罚俸一个月,出任青州行营后军检校副指挥!
欸?不对啊!这他娘的到底是处罚还是奖赏?
大家嘴上不说,却都是满肚子的狐疑。
但是除了前军甲旅旅帅徐贲大呼小叫鸣不平、并声称要到兵部去检举以外,没有人对这件事发表任何异议。大家都在拼了命地忙于应付突然发疯的汤柏、应付四处伸手打板子、查纰漏的兵部临设督查司。
至于汤柏为何突然如此反常,没有人知道原因。
而看似已经从漩涡中跳脱而出的陆鸿,此时已经穿过了六乘驿与县城之间大雪铺就的道路,保海县南城门就像一个张开着臂膀的母亲,拥抱着她英雄般的孩子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