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撩起眼皮子偷瞧了一眼,见陆鸿停了吞咽,正专心地听着他说话,脸上却看不出表情的变化,心里头暗赞这后生稳重,接着说道,“老李头和你叔是十几年的好交情,已经答应给你安排个合适的差事,你自己咋想的?”
陆鸿既没同意也没拒绝,而是盯着他反问道:“吴叔,你为啥恁的帮我?”
吴管事被他的眼神盯得心里发虚,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为甚么……就是叔看你人不错,所以这个……”
陆鸿又看了他一会,见这老家伙手脚都快没处放了,心一软,便笑了笑说:“多谢你吴叔,贵府是豪门大户,家法必然森严的紧,我还是喜欢自在一些。”
吴管事心里头大骂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世上还有比军营里法度更森严的地方?
况且有人专门找了他,要想办法把这个陆鸿留下来,那位人物可是他万万开罪不起的!
不过他心中虽然明镜似得,毕竟还是有些心虚,眼角一瞥,又见到常在陆鸿身边的几个民夫不知何时已经悄摸着走了过来,连忙打个哈哈,两手乱摇:“不碍的不碍的,小陆你不爱留在府里也没事,下回再进城老叔请你喝酒。”
说罢提着烟袋一溜烟地跑了。
小五子对着陆鸿朝吴管事的背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老东西咋回事?”
陆鸿摇摇头说:“不知道,不过我看他神色不对,应该不是啥好事!”
说着他把大葱和大饼别在腰带里,略略清点了一下人数,向院墙角落的那一堆人喊了一声,“包家哥,他三大哩?将末还在,咋不见咧?”
被他叫到的那包姓后生左右看了看,摇头道:“俺么见,兴是……”
说着一个人影从树阴出跑出来,一手提着裤腰,一手向陆鸿连招,嘴里喊道:“在哩在哩!”
陆鸿也举起手招了招表示看见了,等那人归了队,手一挥:“人齐了,回营歇息!”话音未落,刚才还或蹲或坐的民夫们一齐站了起来,各自收拾了碗筷吃食,次第出了大门。那几个管民夫的卫军也不干预,前头两个带路,末尾两个压阵,随着民夫的队伍晃晃悠悠地向城外大营走去。
陆鸿跟在队伍里,不住地左右张望,既盼着再见到那抹火红的影子,又有些害怕、畏缩。可是直到出了城门,也再没有见到他想见又怕见的那个人影。
这让他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他就带着这般矛盾而紧张的心境,回到了行营驻地。
城外青州行营的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营盘一直绵延到河边上,在赤色晚霞的笼罩下就像一排隔绝天地的栅栏,将云泥相连之处挡在了身后。
军营里闹哄哄的,到处是吵嚷叫唤,还有往来出入的动静。
左军最是热闹,八座营盘有三座临河而建,兵将可以轮番到河里冲凉搓澡,一到了下操的时辰,便能看到光着屁股的精壮男人成百上千地向河边跑,然后扑通扑通连着串扎进水里,白粼粼的水花起伏中影影绰绰地隐现着无数白花花的躯体。
安顿好了民夫们,陆鸿便带着《金匮要略》和褚遂良《千字文》摹本向军医营走去。
这些天每日下了工先去军医营几乎成了习惯,毕竟他在整个军营里能聊得来的也只有张迪了。
军医营的“值班室”里,张迪正拿着一卷书津津有味地翻看。
王正知道陆鸿每日这个时辰都来看他,因此正拄着单拐站在遮棚下盼着,远远见到陆鸿的身影从草药场边转了过来,连忙高兴地迎了上去,叫道:“鸿哥恁来啦!”
陆鸿将半袋夹肉大饼和几根大葱塞到他手里,并把他扶到遮棚下坐了。这时张迪也拿着书从屋里走了出来,彼此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两人这些日子也算是十分熟络了,因此倒不拘甚么礼节。
陆鸿从咯吱窝下面拿出那本厚厚的《金匮要略》,交到张迪的手上,说:“承启兄,这书印的一般,你拿去将就看罢。”
张迪略带疑惑地伸手接了过来,医房里原有的那本《金匮要略》前些日子断了线筋,到现在纸页还散散乱乱堆在书架下面,这陆鸿是怎么知道的?
他随即想到书坏的那天陆鸿恰巧就在,还问过他是甚么书,自己当时是回答了的,于是改成双手接,并郑重其事地翻了两页,诚恳地说道:“陆兄弟有心了。”
陆鸿说了声“不客气”,看到他手里原先拿着一本书卷,题名作《奇物志》,因问道:“这是甚么书,看起来像是传奇小品。”
“正是!”张迪拿着书抖了抖,“这是深州玉松先生张丹铭新刊的一本传奇笔记,连同前面有一本《怪物志》和《玉松草庐笔记》都是写的世间奇人精怪之事物,其中颇有一些针砭时弊之谈,读来聊以消遣罢了。”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这玉松先生正是高祖朝浮休子张鷟的后人,也算是将这一门发扬光大了。”
陆鸿觉得张鷟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说:“作《游仙窟》的那位张鷟?我记得这人写书对高祖皇帝多有冒犯啊。”
张迪讶道:“不错,你也知道?”
陆鸿笑着点了点头,寻了个石凳坐下,饶有兴味地问:“这位玉松先生又写了甚么古怪的事物,能否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