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说道:“我麾下多出对方数倍,正面进攻可也。既然城畔就有山林,就地取材制造器械,用长梯翻越城墙,用梁木冲击城门即可。”
刘十九道:“我从角楼上射箭则如何?”
刘十六道:“我以盾甲护卫之。”
刘十九道:“我从城头浇滚水阻之。”
刘十六道:“你人手匮乏,不能持久。我强攻不退。”
刘十九道:“我出水军从后方射箭袭扰,你无有舟船,不能阻止。”
刘十六凑到地图前看了一眼,道:“你能在江河上游荡,却不敢下岸。我分弓手回击,仍然不退。”
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论起攻城,居然有来有回,身临其境一般对弈起来,言语之间如有刀剑之声。周围的男孩都认真倾听。两人往来十余回合,刘十六说出最后一着,刘十九默然不语。片刻后,说道:“既然这样,算你可行。”
刘十六一脸严肃顿时消失了,怪叫道:“弟弟这样苛刻!我答你这一番盘问,战战兢兢,才得一个’可’字!”
刘十九哼了一声,并不作声。
接下来一番讨论要简单得多,有人提出火攻,有人说使用反间之计,有人要乘大鸢从山上飞进城中,甚至有人提出美人计。
刘不弃大约是自视是长辈,有意谦让,轮到最后才说话。他想了一会儿,说道:“二十三弟说掘破城墙,我有一策,与之略有不同......我听说古人能掘地为通道,如果有能干的匠人,从城外掘地道到城中,再令将士出其不意进入城中,也能破城。”
这计策听起来实在很耗人力,也考验技术,韩松颇为怀疑其可行性。但到底也算是创意,她便也认真赞许道:“很有道理。”
一男孩忽然道:“十九还没有说!”
刘十九便是之前辩论的那位傲慢少年,大家闻言都看向他。韩松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便解围道:“十九哥哥虽没有提出解法,也已经发言过了......”话音未落,刘十九已经站起身来,傲然道:“我还有解法。”
韩松自听了他的名字,总觉得有些亲切,含笑道:“请讲。”
刘十九说道:“看其形势,此城临河而建,在山谷之中。我既然人手充裕,便趁汛期筑堤引流,使河水倒灌入城中。守军即便没有溺亡,也无法作战,必然投降。”
一阵沉默,刘十六本已举手要叫好,拍了一下手,又放下了。
众少年都面面相觑。韩松亦感觉一阵凉意。她说道:“十九哥哥,我觉得这个法子不太行。”
刘十九冷冷道:“为什么?七国时武安君便曾经引水灌城。”
不弃蹙眉说道:“阿峻,两军交战,杀伤的是士卒。你若灌城,全城的人都要死啦。”
刘十九道:“题中也未问你要留多少活人。”
刘十六正色说道:“出兵夺城,哪有要一座死城的?你若再领兵去别处,别人知道首领如此残暴,又如何能信服你?阿峻,平日总是你说我的毛病,如今我要说你的毛病。你行事太过偏激,一有挫折,便要拼个鱼死网破,其实我们说着玩罢了,何至于如此!”
刘十九怒道:“做题而已,做什么扯那么远?灌城莫不是办法吗?何况谁说残暴将军得不到人心?张屏林在漠北屠了八个县,南下时手放得软些,天下还要夸他容人一线。人心如风中杨絮,辗转而已,谁会记得你此前做过什么?”
韩松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几人闻言都转向她,韩松说道:“张将军攻打梁城时我正在城中。火中尸体遍地,都是平民,我当时就想,这一幕我永世也不会忘记。”
忽听一人笑道:“倒很有志气!”
众少年都吓了一跳,纷纷站起来。只见两人穿过间廊走进厅中。为首是位身穿黑色袍服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面相威严,眼角有一道长疤。此人举止中有种张缄那样森然的气势,韩松一看,便猜测大约就是刘宗源将军。他身边跟着一个手持卷轴的年轻人。此人黑发披散,面容朗锐有英气,但身材瘦长,颧骨凸出,加上披着一领大裘,看起来十分病弱。
不弃叫道:“父亲!”
刘宗源应了一声,他脸上带疤,望之十分凶狠,见了不弃却眉眼舒展,一幅慈父的样子,温声说道:“来见过殷先生。”
众少年都向那年轻人行礼,此人笑了笑,说道:“不必客气,在下殷昀,受扬威将军的托付,教导少主而已。”
他伸出手上卷轴,分别在刘十六和刘十九的肩上轻敲了一下,说道:“还有这两位公子。”
刘不弃和刘十六十分高兴,立即拜倒在地。刘十九盯着他看了一眼,行动便慢了一拍,好像有些怀疑似的。
殷昀并不介意,只道:“多礼了。”
他又转过头来,望着韩松说道:“这也是将军族中的孩子吗?”
刘将军目光也落到韩松身上,浓眉扬起,显然不认得她是谁。不弃忙道:“父亲,这是表哥带回来的女儿。”
刘将军哦了一声,说道:“是有这事,这是——”大概此事有点复杂,他顿了一下,说道:“先生几次来时,都与仲明错过了。这是西陵侯家的养女,现在寄在我家。”
殷昀听了,转向韩松道:“女公子小小年纪,很有见识呀。”
韩松看他身上没有积雪,大概是早已坐在隔间里听他们议论。殷昀虽然一副病容,但眼眸深黑,凝目时十分锐利。她被其气势所摄,有些局促,说道:“只是有感而发。”
殷昀看她矮小,想要俯身与她说话。但一弯腰,裘披风沉重地坠到地上,他仿佛撑不住这衣袍一般,顺势在几案上坐下了。此人举动很洒脱,语气却很和气,说道:“小女郎既然今日来了学堂,不如也答一答这道题吧。”
韩松望一眼刘宗源,这位将军面有诧异之色,没有阻止。她心知这是个机遇,但能说的都被刘家兄弟说尽了,她又哪里读过兵法,一时间险些冒出冷汗。殷昀看她不能答,微微一笑,说道:“那——”
韩松忽然想起那副地图来,灵光一闪,说道:“我想城中长官虽然可以自保,但一定也心里焦急。我兵力远胜于他,如果派人与他商议联合,不需作战,也能取此城。”
殷昀长眉一挑,说道:“他为什么心里焦急?”
韩松说道:“坐拥险要,却只能等别人来打,为什么不急?”
殷昀又道:“他出去能做什么?”
韩松说道:“大山大河,想必有很多可去之地。”
殷昀顿了顿,忽然问道:“你说张屏林打梁城时,你在城中?”
韩松说道:“是,义父带我渡河从丹岩入郁州。”
她说完了,厅里十分安静。一旁的少年脸上都有困惑的神色。韩松双眼盯着殷昀领口一道竖纹,紧张得心砰砰直跳。殷昀目光在她面上扫了一圈,抬头对刘宗源说道:“昀想收一个女弟子,小侯爷能答应吗?”
刘将军亦看了韩松一刻,说道:“潜光既然不怕麻烦,我自会与仲明说。”
韩松舒了一口气,忙向殷昀行礼,又想起要谢刘将军,一时间手忙脚乱。殷昀面相锋锐,对孩子倒颇为耐心,等她站直了,问道:“小女郎叫做什么?”
韩松道:“学生名松,平时唤做青霜。”
殷昀念了一遍,笑道:“我年幼时,长辈常说,孩童过于聪慧,恐怕不能久寿,其实果然。你家中也是这样的担忧吗?”
这新老师的话听着像咒人,不但韩松面露迷茫,一边的刘不弃等也呆若木鸡。殷昀看她张口结舌,不由发笑。他作势要起身,动作十分缓慢,好像承受着什么痛苦似的。几位少年忙上去搀扶他,他摇摇手,自己站直了,说道:“我住在西苑。逢双日的申时,请几位公子来我这里念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