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芷谢过她,又问道:“老夫人如何离开,齐郡丞可有吩咐?”
阿云笑道:“东山先生要与城同在,老夫人是不会走的。”
韩芷见她脸上一派笃定,欲言又止,他又转向韩松,安抚几句。韩松十分失望,垂头勉强听完,转身回齐老夫人房中去了。
韩松在齐老夫人榻边睡着了。她梦见自己被人抱着,从一双手中转到另一双手中。英妈妈变成了三姐,三姐的脸一闪而逝,又换成了韩芷,韩芷独自仗剑往前走去,身影渐行渐远,她怎么也追不上,又怕又急。睁开眼一看,天光大亮,自己在里屋躺着,旁边一个人也没有。
她隐约听到外间呼喊奔跑的声音,以为是韩芷安排的人来了,但再一听,似乎规模十分庞大,绝非寻常马车可比,于是爬起来往外走去。一开门便看见齐老夫人与阿云,仍在那阁楼中,坐在早先窗边的位置,往城墙外张望。
阿云面色宁静,见韩松跑到窗边,拾起一件短披风给她披上,口中说道:“张缄来了。”
只见梁城北门一队军马,列阵在城外,望之人约有千余人,大多是黑甲覆面的骑兵,背箭持矛,锋刃在细雪中冷光一片。其阵容严整,井然有序,除了偶有马儿俯仰嘶鸣之声,竟然称得上静默。领头一面黑色大旗,上有“屏林”二字。
韩松一路行来,听了无数流言蜚语,早以为张缄是青面獠牙的人物。但此人身量并不魁梧,面相也十分平凡,身穿铁甲,骑一匹黑马,身后背着一弓一刀,与麾下骑兵并没有什么分别。若不是旗帜之下诸人隐然以他为首,恐怕还分不出哪个是张缄来。
梁城之内却十分喧闹,人员奔走不休,城内更是哭喊声不绝。城墙上不时传来呵斥声,一排排手持弓箭的士兵站在垛口之后,尽皆神色紧张。
齐梁在城楼上现身,面色强作镇定,朗声说道:“张将军远来辛苦了。但下官奉命安抚此地,有保护一郡生民的职责,纵使粉身碎骨,也不能坐看将军拿去。”
张缄并不说话,却是他身边一个骑白马的年轻人,身无甲胄,披着一领深色斗篷,含笑说道:“小齐先生的说法好生奇怪。一来你并非此地郡守,本没有领兵的职权。二来我等奉朝廷诏令征讨叛逆,早已昭告天下。三来嘛,我听说这梁城的兵马是令祖父招募来的。
“汝等无视朝廷诏令,私募甲兵,窝藏兵器,为图一家之私利,分国裂土。主犯从犯,都是灭族的罪名。怎么小齐先生自欺欺人,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他话锋一转,叹道:“程某年少时就听说过东山先生的事迹,向来非常敬仰,怎料先生到了暮年竟如此糊涂!今日张将军以礼相待,若动起兵戈,恐怕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不知可否请老先生出来见见?”
他言语之中是非颠倒,恩威并用,直不把齐梁放在眼里。齐梁竟不知从何驳斥,一时站在原地哑口无言。
却听一人冷笑道:“凭你也配见东山先生?”
只听一声金鸣,城门开了。一队骑兵列阵而出。领头之人银甲银枪,正是傅易。他所领兵马望之只有数百人,不到敌军的半数,但是看起来也井井有条,并不慌乱。
齐梁见他出城,面如白纸。傅易倒脸色泰然。唐望在城墙上连声发令,无数弓箭遥指,将傅易兵马放在射程之内,谨防对面突击。
但张缄一行似乎也不意有人出城迎战,一时并没有动作。直待傅易队列整齐,策马向前走来。阵中才传来几声短促哨响,后排士卒亦张弓搭箭,与城头互相瞄准。一时间剑拔弩张,数千人对垒的城门内外,只听得到寒风瑟瑟而过。
张缄此前任由两方交涉,一言不发,仿佛应了他名中一个缄字。此时见傅易纵马提枪到了眼前,开口说道:“未料景州倒有敢出城的人物。”
他此言听来是赞许,但语调沉沉如金石砥砺,一股肃杀之意,闻者无不悚然。傅易仿佛浑然不觉,笑道:“张将军怕是料得差了,我为主你为客,以逸待劳,为何不敢出来?”
又向那文人道:“这位程先生一口一个朝廷,但所到之处杀伤劫掠,以屠戮百姓要挟郡守,哪有半点是为了这江山子民?不过是许謇自知奸计不能长久,想及早占些人口钱粮罢了!是谁图一姓之私利,是谁舍身护民,人人看在眼里,何须你来颠倒黑白!所行既然是奸邪之事,即便手里有金章虎符,也不过能粉饰一时而已。尔等弄虚作假当成了真的,还洋洋得意,自以为高人一等。你要见东山先生,我看先生耻于与你说话!”
他当面直斥对方,毫不客气。那人听了也不恼,微微一笑,问道:“小将军不像本地人士,不知高姓大名呀?”
傅易不料说了这么多,他来这么一句,倒是一愣,简短答道:“姓傅。”
那人听了,嘿了一声,将傅易从头到脚看了一眼,说道:“莫不是那位‘料来臣父必定后悔’的傅侯爷家吗?张将军领兵平乱,是非自有公论。汝等卖父求爵之徒,倒知道用仁义来指点别人了!”
他声音传遍阵地,虽然脸上笑吟吟的,但连韩松都听出是刻薄话。傅易沉下脸来,说道:“家父与祖父政见之分,何用你来评判。”
那人哈哈一笑,又道:“‘政见之分’,看来傅公真是耿介之人,道之所至,不论亲疏,当得是先帝的纯臣知己。若许公真的如你所言般大逆不道,令尊应该第一个站出来与他拼命才是。但我看傅公稳居高台,没有半点出雎阳的意思。你在此地兴风作浪,与朝廷正朔做对,你父是否知道?”
他见傅易哑口无言,又笑道:“还是贵门大义灭亲的能耐代代相传,要成了家风了?”
他此言显然恶毒之极,傅易身后士卒轰然大哗。傅易怒喝一声,纵马上前,一枪向他刺去。
他只身向前,麾下骑兵也列队而出。两边前锋顿时战在一起。城上唐望大声下令,顿时箭落如雨。
那文人手无寸铁,身边数人都前驱拱卫,张缄亦策马趋近,傅易疾扑到阵前,突然枪头一转,向张缄直刺过去。
刹那之间,两人近在咫尺,两旁士卒都救援不及,枪头眼看要正中张缄。却见一段长刃迎面而上,竟似从张缄身后影子里斜劈出来。傅易腿上用力,骤然勒马,战马长嘶之中,变刺为挡,铿然一声架住,枪尖与一段乌木撞在一起。
张缄此前背弓负剑,此时突然格挡,众人才见他手中一柄黑沉沉的长槊,槊锋如一截十字形尖刺,四面都开着血槽,棱角狰狞,寒光四射,槊杆足有丈许长。
看来这兵器长且沉重,一直斜载在马背上。
那文人由数骑掩护,已经退到阵中,笑道:“小贼十分狡猾。”
傅易与张缄僵持,看也不看他,冷声道:“小爷在雎阳城里长这么大,什么犬吠没有听过。”
双目直视张缄,又道:“倒是屏林将军好大的威名,都是靠阵前骂人父辈得来的吗?”
张缄哼了一声,双臂一抖,登时把傅易震得倒退一步。那长槊在他手中如臂使指,雪中飒然一转,三尺锋刃如一段无尽的白芒,横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