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定睛瞧清那道身影,阿滢反而轻啐一口:“你吓死我了。”
裴楠铉慢慢的从墙后走出来,似笑非笑:“你胆子那么大,也会被吓着。”
他仍然是一身红衣,头发随随便便用带子系住,稍显凌乱却掩不住他潇洒不羁,纵然面系白绢,却也掩不住凛凛目光。薄纱后他那一双眸子宛如点漆,极黑极深。
阿滢盯着他,噗嗤笑出声,伸手将发丝拢向耳垂,吐出来一口气,再次按住了琴弦:“你在外面做坏事,回来就被打了?”
只见那俊美非凡的脸蛋上,隐隐可见鞭痕未消。
裴楠铉极爱惜自己容貌,也以自己面容俊美为傲,此刻故而用一片薄纱遮着,聊胜于无。
13
裴楠铉笑笑,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臭丫头,听说你一来元郡就没什么好事,如今又来皇宫祸害人了。”
“关你什么事,又没祸害你。”
阿滢没好气,也不知怎么的,仿佛自己在裴楠铉面前,就形象全无。
至少在别人面前,阿滢多多少少,也是会装一装的。
都是他不好呐,瞧瞧自己在韦郎君面前,多温顺可爱。
“装模作样,你还怕皇后娘娘叼了你去?技艺平平,不过尔尔,一首曲子弹得好生俗气,全无感情韵味。”
裴楠铉一番话,让阿滢顿时气闷,一阵子的郁闷。
刚才她明明自我感觉很良好,也很得意,暗戳戳的炫耀一把。
没想到裴楠铉一来,居然是这样子的说话。
让她一番好心情,顿时打了个折扣,化作流水。
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她却不知,裴楠铉在元郡,是出了名爱好音律,口味挑剔。
容裴楠铉评论一句技艺平平,已然是极不错的评价了。
阿滢不觉扭过头去:“我知晓,你说这些话儿,是故意让我生气的,可我偏偏不生气,我心情还很好。”
裴楠铉哼了哼,负手而立,轻轻跳了跳:“可笑,我用得着气个小丫头。”
他走过去,示意阿滢走了,待他调了几下音,便轻轻开始抚琴,便是阿滢弹的兰陵曲。他当然不是第一次弹,这首曲子对别人也许很难,可裴楠铉十岁就会弹了。他指法娴熟,只弹奏几个音,已然胜过今日教琴的蔡姬。
而蔡姬,本便以琴技出色而闻名。
可裴楠铉说得没有错,蔡姬琴声虽美,却嫌太过一板一眼。琴声固然完美无缺,却似少了几分灵韵。这首兰陵曲,本便是以前一名精通音律又善于打战的将领谱写,而这谱写的曲子曾做为战曲。蔡姬虽然半生飘零,可她终究是个女子,也无法体会到战场的惨烈壮美,也体会不到男人对于战争冷酷而充满野心的向往。
这样子的琴声,甚至吸引了灵雨前来。
当灵雨靠近听香水榭时候,她也不觉为这出色而充满感情的琴声而悸动。
只闻其声时,灵雨脑海之中已然浮起了一个名字。
可是裴楠铉那一双手也很金贵,别人只知道他精通音律,却很少见他抚琴。
灵雨一挥手,阻止了侍卫,而自己却轻盈而去。
果然是他,裴楠铉!
灵雨为裴楠铉琴音之中所蕴含的强大感情所震慑,她忽而明白为何裴楠铉不喜人前抚琴。琴为心生,好似裴楠铉这样子酷爱音律的男子,更会在弹奏时候倾注自己全部的感情。
灵雨听出了琴音之中的兵戈杀伐,听出了裴楠铉的勃勃野心,以及这个俊美无比野心家的滔滔壮志!
正因为裴楠铉内心拥有这样子的热情,所以他才不会在人前弹琴,他不想别人知晓他的心思,也不想别人测度于他。
也许正因为这样子的感情,让裴楠铉的琴音充满了异样的魅力,甚至有些让灵雨感动。
然而与此同时,一个凉丝丝的嗓音,不觉在灵雨的心底响起了。
那就是,裴楠铉一定会成为云汉的祸害!
呵,裴家气候已成,就算裴楠铉做出行刺太子的勾当,居然也不过一顿鞭子了事。
裴家,有封地、钱财、私兵。
这些只要稍稍想想,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只有牧乡侯能压得住裴楠铉这样子凶悍野兽,可惜太子却对牧乡侯处处针对,质疑侯爷忠心。
想到了这儿,灵雨心口凉意和恐惧,却也是越发加深。
待她回过神来,裴楠铉一首曲子已经弹完了。
灵雨这才发现,坐在一旁的阿滢。
本来她知晓裴楠铉救过阿滢,可也没多放在心上。
阿滢美貌聪慧,可又懒惰虚荣,灵雨也有点儿瞧不上她。
想不到裴楠铉居然容她在一旁。
裴楠铉事事挑剔,性子古怪刻薄,除非一旦喜欢上谁了去,才对这个人甜如蜜糖。灵雨怎么也不相信,裴楠铉能瞧得起阿滢这丫头。
偏偏裴楠铉还侧过头,甜蜜蜜的对阿滢说道:“我弹得怎么样,比你弹得好得多。”
阿滢则一翘唇瓣,脆生生说道:“是是是,弹得好,要不要我赏你啊。”
“好呀,你赏我啊,不过我们裴家家大业大,我怕你也没什么好东西能拿出手。”
裴楠铉笑得很得意:“我擅长的事情有很多了,这不过是我其中一样。我知道你不好受,所谓高山仰止,深不可测。你突然发觉跟我差距太遥远,自惭形秽,我也可以理解的。”
灵雨见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拌嘴,互别苗头,两个都争强好胜。
可那一句句话儿里面,又似透出了一股子亲呢劲儿。
这也不是她认识的裴楠铉。
裴楠铉是会开开玩笑,言语有趣,可就算裴楠铉言语有趣,也掩不住他言笑晏晏下的野心与不符合年龄的深沉。
可现在,裴楠铉仿佛是普通的大孩子,真正的十五岁少年郎,和同龄的少女打打闹闹。
灵雨捏着剑柄的手掌,不知不觉,已然被汗水打湿了。
她不知道内心是什么滋味,心里乱糟糟的。
她忍不住恍恍惚惚的想,谢家阿娥是定了亲的,是跟韦玄有婚约的。这个女人含情脉脉的看着韦玄,深情款款,可一转头,又,又这么的——
这么的什么,灵雨也说不上来。
毕竟两人言语并无出格,也没什么过分的搂搂抱抱。
然而两个人相处,又有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灵雨心忖,若是个正正经经的元郡贵女,定不会像阿滢这样子。
正经的女子,是绝不会用阿滢这种口气跟男人说话的。
灵雨怔怔站立,也不知晓多久,她才缓缓离开。
夜凉如水,露水深重,灵雨今日值夜,却忽而有些魂不守舍。
她想,她应该是厌恶裴楠铉的,野心勃勃,祸国殃民。
而她灵家,一向都忠于云汉皇室!
却犹自记得,自己十岁那一年,哥哥与裴楠铉交好,居然将红毛狐狸领回家里。
那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笑容迷人而危险。
少年老成,那时她虽只是个孩子,却已然是个小古板。她拢起眉头,饱含警惕的盯着这个迷人的家伙。
她听着裴楠铉漫不经心的对哥哥说道:“你妹妹长得还可以,就是又闷又呆,太重规矩,一点意思都没有。”
不知怎的,一股子火焰般的愤怒,顿时涌上了灵雨双颊,使得双颊炽热。
她这种呆得和木头似的女人,没阿滢那般嘴甜轻浮会讨人喜欢。
男人,呵,所谓的男人,再聪明绝顶,也不过如此肤浅。
不就是自己太过规矩,不肯放软姿态,对他裴楠铉稍加辞色?
她冷漠的撩开袖子,只见手臂上许多旧伤,伤痕累累。
一如以前,灵雨在自己手臂之上再添了一道伤口。
裴楠铉固然是极为诱人,可她为了云汉,为那一片忠心,是定会坚持自己的立场,寸步不让。
刀割在手臂上固然是很痛苦,可这和内心的心魔比起来,就似乎也不算什么。
没人知道云汉皇宫第一高手,皇后身边的女官灵雨,抵挡不住裴楠铉这妖孽诱惑。
便算裴楠铉一向对她态度疏远,又知其有断袖之癖,更知两人立场截然不同。可她却不免管不住自己一颗心,不自禁生出纠结。
待到次日,灵雨已然收拾心情,不动声色,再次现身人前。
她自认是极会忍耐掩饰的,这些年能将自己对裴楠铉的心情遮掩得滴水不漏,更不必说让那个阿滢看出什么端倪。
灵雨是骄傲的,她只觉得要是让轻浮无礼的阿滢看出自己心思,那可丢死人了。
她目光也不自禁的落在了阿滢身上。
快入夏了,阿滢也换上了一身轻薄的衣衫。她穿着淡绿色衣衫,衣摆上绣了几枝粉色杏花,越发衬托出肤白若玉,面似芙蓉,手腕上戴着一双翠玉镯子。阿滢手托腮,唇角泛起一缕甜甜的笑意。
灵雨忍不住想,是否因为昨天遇到裴楠铉,阿滢心情很好。
可这个野丫头,似乎也没有不高兴的时候。
自打入宫,阿滢总是开心的,唇角含笑,如鱼得水。她虽然显得不懂礼数,却没什么畏畏缩缩。
不过韦雪还是并不喜欢她,处处跟阿滢针锋相对。
“雨桐,这文房四宝,是韦家送和你的。徽州珍宝坊送来的玩意儿,笔锋尖毫圆,砚润如玉,研出的墨色也好,最适合用来写字作画。你蕙质兰心,才学出色,最适合给你了。却不似有的人,才疏学浅,还不肯用心。”
平素韦雪对阿滢爱答不理,如今对杜雨桐却是一口一个雨桐,极是热络。
杜雨桐脸一红:“雪姑娘费心了。”
她手指轻轻拂过这文房四宝,似烫手了一样,飞快就缩回了手。
旋即,杜雨桐小心翼翼扫了阿滢一眼,似有些不好意思。
杜雨桐这副模样,在场女子也能理解。
阿滢与韦玄定亲,可韦家并未对阿滢如何热络,反而送东西给杜雨桐。
杜雨桐颇有才名,为人也温婉大方,性子确实讨喜。
可再怎么样,她也不是韦玄的未婚妻子。
没道理,反而冷了阿滢,却对杜雨桐百般殷切。
这不就是落阿滢面子?
韦雪这么大动静,分明就是故意的,挑衅的朝着阿滢笑笑。
杜雨桐飞快的缩回了手,双手下意识揉着衣服角,不觉轻柔说道:“无功不受禄,韦家好意,我心里已然感激了。”
韦雪回过神来,蓦然有些不快,杜雨桐是什么意思?
自己都给了,她居然不要,这不是落自己面子?
她一瞪杜雨桐,见杜雨桐飞快望向了阿滢又垂头,有点怕阿滢的样子。一见杜雨桐这个样儿,韦雪也对杜雨桐气消了,心忖她是因为阿滢,才不敢收的。
也对,这女人就是泼妇,当众打过人的。
杜雨桐如此温婉,自然怕这样子的女人。
故而韦雪虽然埋怨杜雨桐没用,却仍不觉将怒火集中在阿滢身上。
“怎么受不起?雨桐,你温婉贤惠,才学出色,元郡谁不知晓?若要兄长真挑一个嫂子,我宁可是你。你往那里一站,可真把有的人比下去。就是我们韦家,也是特别看得起你。不然,我都没这徽州文房四宝呢,你却得了一套。”
韦雪这么说,自然就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气阿滢。
这个女人,就好像恶狗扑食一样,盯上了自家大哥了,她又哪里能咽下这口气?
要说杜雨桐,其实她原本也没多瞧得上。
且不说杜雨桐家世并不怎么样,就说她以前未婚夫退亲,也已然是有几分晦气。只不过平日相处,不必将这些话挂在嘴边,以示自己刻薄。
再者,再如何,杜雨桐本不会嫁给大哥不是?
再者再者,跟阿滢一比,她忽而觉得杜雨桐也挺好的。
至少杜雨桐别的不行,家里不行,可为人挺不错的。
只说为人,也比阿滢这个泼妇好个千千万万倍。
本来今日家里,让她带这一套文房四宝给杜雨桐,韦雪还挺委屈的。
这一套文房四宝绝好,自己都还没有呢。阿母说过些日子给韦雪一套,韦雪还觉得挺委屈呢。
毕竟,韦雪是娇宠长大的。
不过韦雪心思活泛,她很快也不生气了,觉得这件事情让阿滢生气也好。
韦雪口中说着言语刺激阿滢,心里倒是忽而有了一个念头。
韦家不会打算纳杜雨桐为妾吧?
如果不是这样子,韦雪也想不到韦家为什么给杜雨桐送东西。
想到了这儿,韦雪笑容更欢了。
就算这样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气气阿滢,最好是将阿滢气死了才好。
在场的娇客都是人尖尖,韦雪想得到的,她们也想到了。
韦家不会真的落阿滢脸面,来这一招吧。
就不知道杜雨桐怎么想,阿滢怎么想?
毕竟杜雨桐被退婚过,这几年又没说什么正经的亲事,说不准杜雨桐也会动心。
灵雨瞧得眉头微皱,有些心疼杜雨桐,她认为杜雨桐跟自己一样是个傲气的女孩子,没想到却被这样子的羞辱。
韦雪趁机火上浇油:“这一套文房四宝,我都没有呢,还要等一等。雨桐姊姊,看来我家里人,比起我更疼你了。”
到底韦家是不是有意让杜雨桐做妾,谁知道呢?不过韦雪逮到了机会,就故意这样子的说。反正就算是误会,她也不在乎。
这种事情,男的不会吃亏。
阿滢无聊朝韦雪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