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落停在她暖荷色的锦绣翠袄上,上头沾染了点滴泥渍,“衣不沾尘是宫中请安的基本礼仪,怎得婕妤一早上起来梳洗衣袄上还沾染了泥水?”
她低头一望,忙慌张说:“方才来时太急,实在没有注意到,着实不敢对皇后娘娘不敬。”
庄婕妤颔首道:“虽口中是这样说,但行动上却没这样做,若当真不敢不敬又怎会没有发现衣袄上沾染了泥尘,可见沈婕妤乃心口不一,”她上下打量了沈婕妤一番,“沈婕妤今日可止衣袄不净一错,就连发鬓间的珠钗翠寰都这般杂乱,迟了这么久,竟不知道整一整再来请安?”
皇后摇一摇头,“请教习默默去沈婕妤住处重新教她三个月的礼仪规矩,此间禁足不可外出,自然也不必来坤极殿请安了。沈婕妤性子焦躁,惯是喜欢跟陛下胡闹撒娇,以往我都是看在眼里,却见陛下也并不吃你这一套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有严加惩戒于你,可今日你却失仪至此,实在不能任再由你胡作非为下去,否则何以平后宫悠悠众口。沈婕妤学会了礼仪,学会了心口如一再踏足坤极殿请安吧。”
沈婕妤泪光氤氲,嘴唇紧抿,面色羞愧得泛起红潮,实在是我见犹怜,我若是个男子看到心中必定不忍,也不知她这一套何以用在罗熙身上就毫无用处,“谨遵娘娘教诲。”
我含兴的动一动嘴唇,“沈婕妤一向与冯淑仪交好,我见着冯淑仪方才的话有些僭越,不知是不是因为沾染了沈婕妤不好的习气?”
冯淑仪分辨道:“姐姐多虑了,我方才只是根据闲言提出疑虑罢了,姐姐可不能因为牵扯到婉仪殿宫人就来冤枉妹妹,皇后娘娘是知道的,我向来胆子小,何敢与沈婕妤一般迟了时辰还一身污秽?”
我笃定一笑,“淑仪不要多心,我只是随嘴一说罢了,也不过是嘱咐你多学规矩,千万不要与沈婕妤一般落到禁足田地才知要悔改。”
沈婕妤和冯淑仪暗暗的对视一眼,目光里都是忿忿神色,很快,沈婕妤又低下头去。
皇后缓缓道:“若没什么其它的事情,我也乏了,今日就到此为止,你们且散了,蒙昭仪留下与我说说话。”
庄婕妤默然摒退,自无二话。眼角瞥见沈婕妤已耐不住露出几分嫉恨颜色。冯淑仪独自匆匆步出殿外,眉目间难掩忧虑。
透进来的日光炫亮,庭下秋菊花英,便墨水池,颜花豆绿,种植牡丹奇色万千,灼灼如火的洛阳红、玉骨冰心的夜光白、端庄秀丽的魏紫……那一簇簇娇贵的品种,宛如婀娜多姿的九天仙子,玉笑珠香,冠绝群芳。
皇后笑牵着我的手走进了内殿,挥手摒退众人,拉着我坐于她身旁道:“听闻你的膝盖近来不大舒爽,可好些了?”
我低笑道:“好多了,不过小事而已,娘娘不必替我担心。”
皇后浅笑颔首,呼出一口沉沉的气息,“还记得你刚入宫那日,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以后这后宫必将是你的天下,”这话一出,我心里有些许的愧疚,毕竟皇后不曾做过一件错事,可是却从未得到过帝王恩宠,她笑叹一叹,“你不必感到内疚,这不是你的错,反而我还应该感谢你,若不是因为你入宫,陛下怕是根本不会愿意踏足后宫半步。”
皇后见我没有说话,只笑问:“你不好奇为什么吗?”
我轻笑着看她,我不好奇,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的清楚。她道:“是啊,你自然不会感到好奇,我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所以你也不必再瞒我,我早就知道。”
我问:“娘娘知道什么?”
皇后道:“我曾在陛下的御书房里无意间看到过一张画作,是陛下亲手所描画出来的丹青,那时我并不知道陛下所画女子是谁,直到你进宫后,我才知晓那上头的女子画的是你。刚知道时自然是醋意满满,可是到了后面也就慢慢释然了。”
我震惊的望着皇后,“我?”
皇后温和笑道:“是啊,就是你。那时我才终于明白为何陛下不惜将选秀之期提前,又为何要把选秀标准规定得如此严苛详细,其实目的是想减少后宫人纳入,陛下之心不过是只想叫你一人入宫罢了。入宫前,大概你就与陛下相识了吧?”
罗熙自然是待我很好,但皇后却并不知晓,我并非他心里唯一之人,那个影子……而皇后一直以为罗熙把全部心意自始至终都付诸于我一人身上之说词,我也实在承受不起。
我并未回答,只道:“皇后娘娘言重了,陛下是帝王绝不可能只钟情于我一人,陛下往日对我稍好些也不过是看我初入宫闱不大懂得规矩,至于踏入后宫之事,我想只是个巧合吧,我自然也希望陛下属于钟情我一人,但我也知晓于帝王来说这是绝不可能的。”
皇后稍稍垂眸道:“我再如何也跟了陛下四年多,陛下的心思如何我多少也是能看出些的,陛下做事情向来只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之,从不管他人后世会如何评价,他心里有多想废了我的皇后之位,有多想彻底遣散后宫众人,只拥你为唯一皇后。这些我都明白。可是陛下终究没有随着自己的性子。你可知道为什么?”
我怔怔的望着她,“为什么?”
她道:“因为陛下不愿把你放在最亮眼处,陛下想要保护你,不被后世妄加揣测评判,不被史册添油加醋成祸国妖姬,陛下想留给你一片身前身后的清净。我想,这大约也是你所愿。”
我入宫以来只知道皇后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却没有细细打量过她,在这深宫之中多么寂寞,金钗玉寰下的无限哀凉。作为皇后,既得不到帝王的宠信,也得不到夫君的宠爱,是一件多么可怕而绝望的事情。我道:“陛下会永远尊你为皇后的。”
她道:“看你和陛下就知道,皇后又如何,不过只是白担着一个名头罢了,我自然知道你不会介意这些,今日我跟你说这话,只是希望你不要跟沈婕妤她们过多计较什么,你已经得到了陛下的心,而她们与我一样都是可怜人。”
我道:“娘娘,并非是我要与她们计较什么,而是她们从未放过我。”
皇后笑一笑说:“这个我自然明白,我会想法子叫她们停下手来,否则对她们来说也并无好处。”
我点头,“如果能这样自然是最好。”
她道:“自见到你以来,我心里就十分清楚,这后宫中人除你之外恐怕陛下都不会让她们有膝下子嗣,我也一样,往日陛下不踏足后宫半步自然不会有,而今后宫有你,便更加不会有,前些日子思及于此,我住在这坤极殿着实日夜胆颤,今日与你相聊一番,倒安心许多。”
我道:“皇后娘娘,”默然半晌,“你不必忧心,我不是个不懂得道理的人,而世事也不一定皆如娘娘所料,娘娘实在不必说此萧条之语。”
皇后道:“我自然是清楚你的为人,我今日虽有私心想探一探你的口风,但我留意了你这么久,对你一直都是放心的,只是我作为皇后,着实为陛下子嗣焦急,此事也只能仰仗于你。”
我想了想道:“我并没有争宠之心,也从未想过要对付什么人,我的所作所为不过都是在保全自己罢了,至于子嗣,陛下正是盛年,后宫又姐妹众多,能有子嗣之人绝非我一人而已,娘娘多虑了。”
皇后轻叹道:“希望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