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上我和湘湘因许久未见有好多话说,一聊起来就忘记了时辰,大约快三更时才睡着。烟翠色的蝉翼纱帘上映着一缕缕金灿灿的朝阳明媚而温柔,织绣的镂空细花筛着斑驳的淡黄,清风乍起,光色跳跃,搅起满地碎金翠玉,稠密绚丽。
伴随着门的一声轻响,秋思悄步走进来,敛着呼吸声小心用兰花银雕镶宝石挂勾仔细牵起飘垂在地上的帷帐流苏,目光一流转,发现我已经醒来,便轻声道:“娘娘,时候不早了,该起了。”
我点点头,撑着手臂坐起半身,又稍推了推里边还在睡着的湘湘,她发出一声娇音,掀开被子伸了个懒腰,才肯缓缓睁眼,“昨晚实在睡得太迟了。”
我不禁笑,“宫中每日事情甚多,该起来了,你既进了宫来,就少不得要适应一下了。”
她亦笑,“我都睡糊涂了,都忘记了现在人还在宫中呢,”揉一揉眼睛,“入宫前容若还再三交代过我说千万不要失了礼数。”
我瞧了瞧秋思,见她也忍不住捂嘴笑,我忙轻瞪了她一眼,说:“你这小蹄子被我惯的越发没了规矩,尽知道在这里笑,还不赶快去准备着。”
秋思含笑抿了抿嘴,低声道:“是。”
我看着湘湘,轻轻摇头道:“你这发懒性子总归要改一改了,长此以往,断然不行,也多亏了大人一家包容于你,要换了别家可还了得,婆媳不要翻了天去?”
湘湘淡淡一笑,“以前怎么不闹?”
我忙好奇问:“竟闹过?那后来呢?”
湘湘叹道:“自然是闹过的,一连教训了我三年才罢,后来我想着毕竟已为人妇,便不再是往日胡府里的惯养小姐,也把这性子收敛了一些,谁曾想,不到一年,家中公婆皆相继逝去,而容若平日里又不是一个处处计较的人,无长辈管束,我自然就被养得越发懒待了。”
我笑叹道:“多亏你在阴曹地府时投胎了个好人家,让你自小衣食不愁的,再又嫁了个好人家,年年俸禄多少能养得起你些,若是你错投在贫苦人家,见你这样的,还不得把你买了换银子去方才能安心。”
湘湘笑意在脸上洋溢开来,又在我臂上轻拍一下,“就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最是不能饶过人的。”
我轻笑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轻叹一下,“还说容大人对你不好,依我看,好得没有十分却也有九分了,凭你这样,还要怎么待你才算好?”
正说笑着,秋思就领着庄婕妤进来了,人还未走近,庄婕妤便已经带着笑吟吟的声音便先至耳边:“咱们昭仪娘娘好大的面子,一早起来就听说,陛下为了博红颜一笑竟把湘湘都请进宫里来了,”随即又是一笑,“谁不知道容大人和容夫人两人伉俪情深,鸳鸯双飞,也不知陛下怎得拆散这两人的?”
我淡淡道:“不过是陛下见我终日惶惶,小惠恩泽罢了。”
庄婕妤瞟我一眼道:“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这些场面话么?”
我笑一笑,“我与姐姐自然是无须的,只是平日里说惯了,一下顺口话也就出来了,”秋思转过来帮我卷了卷袖子,再把用芙蓉花水拧过的帕子递到我面前来,我依势接过,一边擦了脸,一边笑看着庄婕妤满脸逗趣的样子,“还说呢,昨儿还跟我诉苦来着。”
庄婕妤本就是个好热闹的,我话一说,立刻就起了十分兴趣,目光灼灼望着我问:“谁诉苦?”
我扬了下眉毛,指了指正坐在镜子前被冬雪服侍着梳发的湘湘,“还有谁?”
庄婕妤走过去,静静盯着镜子里的湘湘,不觉发起怔来,许久后,才缓过神来道:“好些日子未见湘湘妹妹,我还记得一年前的那个伶俐丫头,说话逗的太后开心,还平白赏了她一件紫狐皮制的大氅,穿上真是好看极了,”停一停,又说,“如今出落得竟倒也如美人一般了,看着今日面色谁又能想得到当日的顽皮。”
将近一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正是恰似一江春水伴着两岸香风缓缓流去不复返,昨日我见到湘湘的时候也和庄婕妤一样的有些恍如隔世般的怔忪感觉,那时湘湘还是个没长开的纯真女子,而今却出落得嫣然华贵,泽泽生蕴,就如同一颗在熠熠发光的珍珠,她时而散发出的凄清也好,婉然也好,活泼也好,全都像是点缀在这颗珍珠上的耀眼宝石,使之入眼愈加的耀目灼灼,仿佛能在世间散尽无上芳华。
湘湘听言,轻轻鼓了鼓嘴,又幽幽夺下冬雪手里正在她发丝间柔柔滑动着的梳子,猛的起身跑到庄婕妤面前,横了她一眼,竖眉道:“难不成现在后宫里肆意胡说都不需领罚的吗?”
反正我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淡淡笑道:“若当真是胡说,自然是要领罚的。”
湘湘一背手,清了清嗓子道:“那就先给她来个二十板子尝尝滋味!”
庄婕妤转身过来,笑着捏了捏湘湘的面腮,“你这小丫头到宫里来就安生些吧,到底还轮不到你做陛下的主,你以为皇宫中是跟家里一样可任你胡闹的?”
湘湘一脸的不服气,昂着头说:“分明是你先来打趣我的。”
庄婕妤假作无辜状,继续玩笑道:“我哪一句是打趣?哪一句说得不是实情?”
湘湘与人相处时一向灵动嘴快,“我若是美人,那渺渺岂不是天仙下凡了?”
我忙过去轻敲了她一下说:“说什么呢!”
庄婕妤捂嘴望着我笑,“这话倒也不错。”
湘湘又是一喜,说话也就彻底没了个把门的,“还有,方才说得什么伉俪情深,什么鸳鸯双飞,你这是来挖苦我的吗?”
庄婕妤的目光掠过湘湘扫到我面上,里头透着一抹担忧神色。我立马明白缘由,忙拽住湘湘,嘱咐道:“你这话在皇宫里可不能口无遮拦的说,在我们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千万不要再提起了。”
湘湘轻蹙眉头问:“为什么?”顿一顿,“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为什么不能说?”
我和庄婕妤对视一眼后,庄婕妤道:“宫里没有一处是不透风的墙,如果这话被有心人听去了,可是要大做文章的,到那时,若一个弄不好,龙颜震怒,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湘湘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我低声道:“你这婚事可是陛下、太后指婚,你说你过得不幸福,这话不就是在打陛下和太后的脸吗?”
湘湘面色一紧,连连点头道:“是了,对亏了两位姐姐,否则我肯定要闯大祸。”
好容易收拾完,秋思、冬雪退出去了半晌,原是烹了鲜茶奉上来,三人坐下吃茶,庄婕妤拈着茶盖,似有心事,许久后,才道:“可去拜见过太后了?”
湘湘闻言立即蹙起眉来,声音低低道:“我实在不想去。”
庄婕妤牢牢盯着湘湘问:“为什么?”
湘湘叹出一口气道:“我害怕,万一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怕是要连累家里人。”
庄婕妤淡淡一笑,“好歹是长大了,终归知道怕了。”
湘湘抿了一口茶,悄声说:“哪能还跟小时候一样不懂事,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况且,我还听说如今庄文太后性子愈加厉害了,哪有不怕的道理。”
庄婕妤的眸子里似是拢了极淡的薄雾般,点头道:“这话不错,现在太后心思愈加严苛,实在叫人胆寒,有时遇上看不透的地方,就是我都有些害怕。”许久不语,只把目光无意一般的落在我面上。
我微叹一声,“你又有什么可怕的,危险坎坷到底都还在我这儿呢!”
湘湘好奇,“渺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庄婕妤蹙起眉来,“太后也不知什么原因就是总看不惯渺渺,十次请安有九次言语刁难,”摇一摇头,“许是陛下太宠着渺渺了,太后怕陛下无心政事,最后会弄得跟……”缓一缓,声音更加低,“跟先帝一样。”
我赶紧横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面上为难道:“不要胡说了。”
庄婕妤轻叹道:“是,这话决意不能乱说,我们私下里听了也就罢了,”又想了想,“不过,我却觉得太后是多虑了,陛下怎会与先帝相同,以前陛下有四年时间未入后宫,据传闻说是为了一个女子,那时后宫人都十分担心自己日后前途,后来陛下亲征云南王府,回来后居然就什么都好了,后宫也入了,哪里跟传闻中先帝的萎靡景况有一丝相同?”
我心里深以为然,但依然还是有些担心,“谁又知道陛下心里究竟还有没有那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