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中,宇文邕不知道已经是多少次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袁贺青见状,担忧上前,小声问道:“陛下,要不要去御花园逛逛,散散心?”
宇文邕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沉默了半晌,突然道:“出宫转转。”
袁贺青吓了一跳,立刻说道:“陛下,微服出宫需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何况现在正在大举灭佛,长安城更是首当其冲,外头现下乱的很啊!”
宇文邕眉头深蹙,“正是要这样的时候,寡人才要看一看外头的情况。别再说了,赶快去准备!”
袁贺青无奈,只得招办。经过一番简单的准备,宇文邕便换上便服,乔装出了宫。
“陛下,咱们这是去哪?”袁贺青一直立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生怕遇见刺客上了皇帝龙体。
宇文邕看了看车帘外面,半晌才道:“去最近的寺庙。”
袁贺青想了想,“若说香火最旺,还是...”
“不必香火最旺,就去最清净、又最近的那个。”宇文邕揉了揉太阳穴。
袁贺青绞尽脑汁想了想,便挑了一个此时还未被灭佛圣旨波及到、且清净的寺庙——禅山寺。
禅山寺香火并不是很旺,修行的僧侣也不是很多,没有金身佛像,也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就连初一十五这样的大日子也总是静悄悄的。此刻,圣旨虽下,可是执行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所以现下禅山寺还未受到波及。
袁贺青带着宇文邕爬了半个时辰的石梯,才遥遥望向山门。
“这样难行的地方,建的什么寺庙!”宇文邕额头有些薄汗,累得有些气喘,本就心情不佳,此刻脾气也有些浮躁起来。
袁贺青陪着笑脸,“陛下不知,这里一向清净,少有人来,初一十五都没几个香客。不过听闻这里的主持大人是位得道高僧,很是灵验呢!”
宇文邕冷哼一声,想起静安寺,心情更差了几分。
袁贺青这才察觉不对,不再多言。
一行人又走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到达寺庙门前。宇文邕蹙着眉拔腿便往里面走,袁贺青只能快步跟上。
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银铃一般悦耳的说话声。“虽说还未到三日,可是佛祖是明白你我的诚心的,还是快些回去吧!”
紧接着的说话声有些笑意,柔和轻缓:“阿姊走得这样快,不过只是想赶快回去看到长兄罢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我就是想看他,怎么了!”那银铃一般的声音有着闺阁女子中少有的灵动英气,让宇文邕不自觉的朝着说话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从百年银杏的后面走出一个少女,那正是前段时间才见过的夜皎月。她自从开了香月堂和雪颜堂两家店铺之后,便整天为自家店铺做招牌,穿着打扮上很是考究。今日她身穿天青色广袖襦裙,头梳芙蓉髻,满头只坠了一只白玉步摇,步摇上挂着两颗红玛瑙,随着轻快地脚步撞击在一起,发出轻微清脆的声响,宛若偷偷下凡的仙女。
她白皙细腻的面上,朱唇轻点,遮住了紫色的唇色,薄施粉黛,盖住了苍白的面颊。额中贴了一个金箔花钿,转头言语间,阳光洒在金箔花钿之上,看不清花钿是何图样,只看见它在夜皎月的额头散发出的金色光芒,好似菩萨转世一般。
宇文邕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恍惚,仿佛置若仙境,不能自拔。
“不过家中为何寄信来让我们赶紧离开寺庙呢?说好了祈福三天的。”秋净兰跟在夜皎月身后,有那颗百年银杏树遮挡,丝毫看不见庙门站着的人。
夜皎月微微摇头,伸手摸了摸额头上的金箔花钿,笑问:“好不好看?”
秋净兰真诚的点头,“好看,皎月阿姊就是主意多!”
“我也给你贴一个,来你过来。”夜皎月说着就往银杏树后面走,同样没有注意到庙门前站着的一行人。
秋净兰虽然觉得那金箔花钿好看,却不好意思贴在额上,金光闪闪的太亮眼了,便扭着身子害羞的不肯贴上。
“羞什么,我不过是看那佛光金灿灿的,突然想到把入到面脂之中的金箔剪了个佛玲花的形状贴在额上,说到底,这还是‘佛妆’呢!来,你长得好看,一会儿跟着我去城里转转,我店里的生意肯定更好了!”
“阿姊尽瞎说,兰儿就没看到什么佛光!”秋净兰羞答答的扭着身子,不肯轻易就范。
“我说有佛光就是有佛光,要么就是你阿姊我脑中的灵光!快来,给你贴上!”夜皎月小算盘打的叮当响,抓住秋净兰,拿出手中的金箔花钿,呵了一口气,一下子就贴到了她的脑门上。
秋净兰含羞的捂着额头,半晌才怯生生的拿下来问道:“好看么?”
夜皎月点头,“当然好看了,相信我的眼光,走吧,回家。”说罢便拉着秋净兰的手从银杏树后面走了出来。
二人转向庙门,才看到宇文邕站在那里,顿时惊愕的停在原地。
“陛...陛下?”夜皎月实在想不到皇帝为何出现在此,有些手足无措。
宇文邕这也才回过神来,垂了垂眸子才道:“恩,寡人出来转转。”
得到了确认,夜皎月立刻拉着秋净兰过来行礼。宇文邕见状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寡人微服出宫,不想张扬。”
夜皎月看了看庙门,小声说道:“那...陛下先逛,民女先行告退。”
“......你觉得,若是寡人灭了佛教,会如何?”宇文邕突然说道。
夜皎月的脚步猛地停住,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向宇文邕。
过了半晌,夜皎月才干巴巴的说道:“陛下...要灭了佛教?为...为何?”
宇文邕眉头轻蹙,抬眼看了看那颗百年银杏。“为了国家、为了社稷。”也为了些许私心。
夜皎月咽了咽口水,看了看自己刚刚还在里头参拜的寺庙,小声道:“陛下,无论是赋税,还是征兵纳粮,您此举都是功在千秋。可是,百姓的心总是需要些许的慰藉,您若是一举全灭,那百姓的心该要如何安放?佛教兴起不是一日两日,若戛然而止,只怕会出乱子。不若...不若...”夜皎月有些不敢再说。
“说吧,寡人想听听你这等平民的心思。”宇文邕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感叹面前人的聪慧。自己只不过一点,她便全部领会,太不简单。
夜皎月斟酌了一番,才道:“不若陛下下令,将那些肆意侵占农田,大肆修建佛祖金身,奢华无度的寺庙适当的...适当的修整,留着几个正统些的,也算是安抚了百姓。您说呢?”说罢便偷偷拿眼瞧着宇文邕的神态。
宇文邕看着她偷偷摸摸的小表情,简直想上前掐一把她圆圆的小脸。他不由得想到那日的红梅白雪,那日的秋净莲......罢了......“你不是急着回去么?去吧。”
夜皎月没想到宇文邕轻易放人,立马有些喜笑颜开。“是,民女告退。”说罢便拽着秋净兰急匆匆的出了庙门,下山去了。
宇文邕看着那个再不回头的女子,心中更失落感简直不能更胜。袁贺青看着那眉头深蹙的帝王,心中的鼓敲的震耳欲聋。陛下这是...看上秋侍郎的未婚妻了?觊觎臣妻,要是传出去,可是多大的一个丑闻啊!!
“施主,光临寒寺,有何要事?”说话之人的声音有些岁月磨练之下的沧桑,却中气十足。
宇文邕回过神来回身看去,是一位朴素袈裟加身的僧人。
那人见他并不回话,也不气恼,依旧温和的笑着。“贫僧悟厡,是这禅山寺的主持。施主可是来拆庙的?”
宇文邕一愣,没想到这位主持真的是位得道高人,自己的圣旨才刚下,第一座寺庙拆了没有还未可知,他便已经先行知晓。“既知寡人目的,你便带着那些僧人还俗去吧。”
悟厡淡淡一笑,“贫僧年事已高,还俗亦无法当兵卫国、种田耕地。施主,您如此行事,不怕遭了天谴么?”
袁贺青一听这话吓得脸都白了,这老和尚,是不要命了吗!居然敢对帝王说出遭天谴这三个字,简直是活腻了!
可宇文邕听到这话,却突然笑了一声,深吸一口气,身体挺拔的向棵迎风而立的树。“只要国家得以兴旺,寡人原受诸天之怒。”说罢深深地看了一眼悟厡,转身离去,独留悟厡站在庙门前,对着他的背影淡淡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