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山王府地牢外
蝉鸣声声,翠竹幽幽,一带朱栏曲槛将小轩子围在中央。
小轩子外的花圃种了大片大片的月季,殷红如血,花朵硕大,连绵成海,微风轻拂而过,却是花香与血腥气味交杂其间。
可远观,却不能近闻。
这是生人鲜血浇灌的花朵,每种一株月季,便代表处死了一个人,到如今,花海已是连绵不断,如铺陈江河中的血色残阳,半江血红了。
秦池站在小轩子外,静看了这些耀眼鲜红的花许久。
文竹从萧琛书房一路飞奔而来,见到秦池,忙将手中的令牌递了过去,“殿下,已经拿到了。”
秦池微微点了下头,将令牌收在手中,走到站在小轩子旁的护卫面前,把令牌递了过去。
那人将令牌和手中的一轮圆盘相合,待看到金牌与玉盘相合无间后,立马从袖中拿出一大块厚实的黑布来,将秦池的眼睛蒙得严严实实的,又在秦池的鼻子前,放了一味香料。
文竹着急,“你这是做什么?这令牌是真的啊!”
真是萧琛的心腹亲自交到他手里的。
“文竹!”秦池打断他,“你先回去,一会儿,我自会回来!”
萧山王府地牢关着的,并不止这一个萧德妃。
萧琛从来心思缜密,自然不会想他看到太多不该看到的人或事。
蒙眼,是不想他见到认识的人,至于这嗅味,也有令人神思恍惚,不能记路的意思。
萧琛,还是当年那个萧琛啊。
秦池轻笑了一下。
那护卫便打开了小轩子内,地上的一道暗门,拽着秦池便点地用轻功自上而下。
风呼呼的在耳边咆哮而过,血腥腐肉的气味熏得令人几欲作呕。
好在秦池嗅了那东西,原本脑袋和嗅觉都不甚灵敏,这才没有吐出来。
等那人将他带到萧德妃所在的牢房后,这才解开蒙着秦池眼睛的黑布。
四周一片漆黑寂静,却满是腐肉的腥臭飘散当空,像是走到了一片血流成河,伏尸百万,腐肉渐成枯骨的战场,只有无尽的阴森冷意,悲哀凄凉。
秦池眼上的黑布被人收走,可眼前却仍旧一片乌黑,看不清五指。
他刚想让人帮忙点一盏灯,“嚓”的一下,火柴划过的声音便想起。
“蹭”的一下,监牢铁壁内嵌的烛台便燃气了绿幽幽的光,像冬夜野狼阴狠的眼睛,一下下的想要吞噬人心。
外面骄阳似火,里面确实阴森寒凉,秦池冷得打了个哆嗦,见周围都是铁壁,只有他面前的一间小牢房,秦池也忙收回眼神,朝小牢房走去。
牢房内没有干草,只是一片冰凉坚硬的石地,地上是一片阴冷风干的鲜血,还有一个双目空洞,形同烂泥,瘫在地上的女人——萧德妃。
若非萧琛找人带他到这里来,他根本就认不出这位舅母了。
单是那若黑炭的脸,如腐木的身,已是不成人形,让他大吃一惊了。
萧德妃身上没有在流血,呼吸也十分微弱,但仔细一看,那一滩烂肉中还有什么东西在起伏着。
定睛一看,便会发现,那黑色起伏的东西,不是萧德妃的肉,而是一堆吃萧德妃腐肉的黑色虫子,一片一片的在上面蠕动着,啃食着。
秦池嘲讽的笑了自己一下,而后慢慢的走近了萧德妃。
许是牢房太寂静,秦池的脚步声太响亮,双目空洞的萧德妃,听到这声响,双目慢慢的有了神采,眼珠开始转向声音来的方向。
一见是秦池,萧德妃的心情立刻激动起来。
她并不知道秦池已经恢复了心智,只当秦池还是从前那个任由她摆布的傀儡。
“啊……啊……啊……”萧德妃仿佛要死的兽类一般,从喉咙里发出一些让人听不懂的声音。
秦池蹲在她身旁,低声道:“母妃是不是想说,母妃变成这样都是子珩和萧琛,还有笙笙害的?”
萧德妃努力的眨了下眼睛,表示秦池说的话是她想说的。
“母妃是不是还想说,让孤替你报仇?
而孤的舅舅平津侯就在小东门郊外,早已从边城带回了平津侯府的萧家军,此时除掉子珩和萧琛,实在再好不过了?”
“啊……”萧德妃张了张嘴,眼底是激动的通红,若非有心无力,恐怕就要喜极而泣了。
不料,秦池却突然轻轻的冷笑了一声,抬眼尽是冷光。
“舅母……你如今连戴着的假面皮都没有了,为何脸皮还是这样厚啊?
颠倒黑白的事,连想都不想便嫁祸到旁人身上!”
舅母?萧德妃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秦池知道了?
“孤是知道了。”秦池眉目冷冽道:“孤当年被你推下假山之时,便已经知道了,只是……孤没来得及收拾你。”
后来,他的记忆又被这冒充他母妃的舅母所更改。
彻底的变成了萧德妃和平津侯的傀儡。
“难怪你如此疼爱江阳,却视孤为争宠的工具。也难怪你一直如此针对笙笙,不想孤知道她是孤的救命恩人了。”
萧德妃眼底有惧意,还有祈求的意思。
她好歹也做了秦池这么多年的母妃啊,就算没有功劳,把秦池养大也有苦劳啊!
再说,把秦家的江山改成萧家的江山,赚的不到底是萧家吗?
秦池同她做母子多年,如今又恢复了心智,哪里不知道萧德妃眼里是什么意思?
他冷眼盯着萧德妃,淡声道:“笙笙是孤的命,你拿走了孤的命,还有什么好辩的?
再者,你杀了孤的亲生母亲,又凭什么以为孤还会认贼作母?
何况,你南疆的复仇计划里,萧家原本就是你们的踏脚石,你何必还要跟孤惺惺作态,装模作样呢?”
秦池三问一出,萧德妃的眼睛登时又木然起来。
“呵……”秦池苦笑一声,只可惜,他的舅舅却为了这样一个心怀不轨的女人,杀了他的母妃,还险些害死了他的外祖母。
南疆圣女,百毒不侵,绝情冷性,哪里就这样容易被景仁帝和元戎太后设计同他舅舅有露水姻缘了?
明明另有所图,想谋得这秦家的江山,却偏偏冠冕堂皇的想借着为儿子复仇的名义。
可恨,他舅舅竟然真的信了。
萧德妃只木然了一会儿,眼底便又是浓浓的不甘。
“不甘心?”秦池冷笑道:“不甘便不甘吧,反正孤今日会亲手杀了你,为母报仇。
至于舅舅……”
秦池很轻的在她耳边说,“你不用担心的,孤会让他知道你瞒着他的所有事。
他会恨你一辈子的——直到他死!”
萧德妃瞪大了眼,祈求的看向秦池。
秦池却从手中抽出一柄软剑,比在了萧德妃的脖颈处。
他笑了笑,“放心,等孤把该做的事情做完,自然会让你南疆的万民都知道,他们的圣女,究竟是怎样不配当圣女的!”
“啊!”萧德妃终于尖叫出声,痛苦凄厉,还带着十足的恳求之意。
但秦池一剑斩下去,萧德妃的脑袋便咕噜一下滚到了他的手边。
那眼睛还是惊恐万分,瞪得大大的模样,嘴巴也扭曲的张着,像是在呼救。
秦池慢慢收回软剑,在萧德妃身旁的空地上,跪下去,拜了三拜,声音悲痛:“母妃……儿臣……今日终于替您报仇了!”
地牢中烛光明明灭灭,秦池撕下一块自己身上的衣摆包好萧德妃的头,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身影孤寂落寞的站在监牢中,等着萧琛的护卫过来。
*
玉簪阁
雪白的丝绸绷子上,一点点粉红清艳的合欢花,慢慢的在少女手中舒展开绒绒柔软的花丝。
待听到秦池亲手斩下萧德妃的人头时,少女惊讶一瞬,险些戳破了自己的手指。
还是楚洵眼疾手快的夺过绷子,顾宝笙这才没有受伤。
“他亲手斩下萧德妃的头颅,就不怕旁人知道吗?”
比如,秦池的舅舅,平津侯。
楚洵握着顾宝笙的纤纤玉手,给她揉着有些发红的指腹,似乎有些醋意,但还是认真的回答她,“秦池的功夫,平津侯并非全部知道。
这一招,是我父王教他的。”
顾宝笙皱眉,“他是想让平津侯知道,有意为难你么?”
楚洵颔首,但,“也不全是。笙笙,他是在为你和顾宝笙报仇。”
平津侯那般谨慎之人,旁人根本无从靠近,那从前被景仁帝遣送到边城戍守的萧家军,更非善茬。
唯有秦池,才有不受怀疑,便打入内部的本事。
顾宝笙心中有些不知名的淡淡酸楚,是从前的顾宝笙留下来的痕迹。
“笙笙……”楚洵将女孩儿提了一提,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抱着她轻轻摇晃了下,“秦池这样做,也是在为他的母妃报仇。
这些并非都是因你的缘故,不要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知道么?嗯?”
顾宝笙抱着他脑袋,靠在他肩头上,淡淡的“嗯”了一声。
她只是在想,如果没有那样多的人和事夹杂在从前那个顾宝笙和秦池之间,或许,那两人真会是一段佳话罢了。
只是,如果,终究是如果,不是结果。
秦池,必须为自己的家事,和平津侯做一个了断。
*
秦池是傍晚十分匆匆忙忙从萧山王府“逃跑”的,披头散发,浑身鲜血淋漓的被文竹等人扶上马车,整个人一路都状若疯魔,抱着包好的萧德妃的脑袋不肯撒手,嘴里不住的叫着“母妃”,还有“孟云遥”的字眼。
文竹、文松、文柏三人,带着一众秦池的亲卫从小东门而出,一路向西,终于在漫天晚霞退去之时,与平津侯的属下萧本接应上了。
小东门向西的官道,铺的俱是细软黄沙,逃得匆忙,让南齐的太子,并不能像之前来的那样,在黄沙官道上洒水。
这一路飞奔而来,所有人像是在山上扛了一天的黄土一般,灰头土脸,大汗淋漓的散发着馊臭味儿。
尤其,被众人护在中间受伤的秦池,伤口处还有一些黑色的虫子在爬,浑身上下,他唯一干净的,便只剩下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而他怀里抱着那东西,早已引来一窝蜂的苍蝇嗡嗡乱飞,腥臭的,带了些淡黄的血水吧嗒吧嗒的顺着秦池的衣摆流在地上。
萧本是平津侯萧添的心腹,也算是看着秦池从小长到大的。
可他也从未见过秦池这般呆愣痴傻,如失魂魄的模样,再见他怀里那东西,包裹尚算严实,只是因马车颠簸而露出的一角,赫然是女子散落的发髻。
而那发髻中,露出了一角熟悉玉簪……
萧本整个人都惊呆了,难不成……德妃娘娘她?!
文竹文松等人见萧本也是惊讶得不敢相信,立马便扑通扑通的齐齐拜倒在地,齐声哭道:“萧大人,还请侯爷为我们家殿下和娘娘、还有孟大姑娘报仇啊!”
萧本晃了晃脑袋,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见秦池只是左手抱着萧德妃的头,而那右手却是无力的垂下,右手手腕处,有一道极深的血痕,那伤口上,还凝了一层淡淡的冷霜。
萧本彻底红了眼。
那伤口,定然是广平王府的楚世子,用寒气为刀刃所伤。
太子殿下的右手——彻底废了啊!
“殿下!娘娘!”萧本痛呼一声,立马跪在了秦池面前。
萧本身后的人,早已飞快跑去与大营中的平津侯报信儿了。
*
大营中
平津侯坐在一幅地图前,正仔细的排兵布阵。
灯火通明,淡淡暖意的光洒在那沙盘做的地图上,鲜艳的白蓝小旗子,在平津侯手中缓慢移动着。
从江河到高山,从平原到京城,一步步的,蓝色小旗遍布了整个地图。
平津侯抚掌一笑,底下候着的人便识趣的开始汇报起关于孟云遥的事来。
“侯爷英明神武,料事如神。
那孟家嫡女,被萧本萧大人所救,眼下已是认定侯爷您是救命恩人了。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底下人为难的,小心翼翼的开口道:“那孟家嫡女,醒来后,便似乎是疯了。
如此一来,她如何还能劝说太子殿下死心塌地的为侯爷您鞍前马后呢?”
孟云遥对秦池的重要性,平津侯府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也因此,会想到用毁掉孟云遥的方法,来劝说、刺激秦池。
孟云遥不疯,他们这群“救命恩人”有的是办法,让孟云遥站在他们这一边,心甘情愿、言辞恳切的劝说秦池。
可若是疯了……还是这样不成人形的样子疯的……
底下人便开始担心起来,这孟云遥,到底还能不能对秦池起作用。
谁,会喜欢一个疯婆子呢?
平津侯听完,倏然一笑,“这样么?
本侯爷觉得……此机会甚佳!”
底下的人不太明白,“侯爷的意思是?”
“本侯爷且问你,这孟家女,吃喝拉撒可有问题?”
“这……倒是没有。”
“冷暖可知?香臭可分?”
“分的。”
孟云遥若是没有洗澡,会自己在床上磨蹭后背来表示。
“这便是了。”平津侯淡淡一下道:“她若是醒来什么都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傻了。
眼下么,不过是装傻,想等着阿池过来,看到她被欺负的鬼样子,好博个同情罢了。”
底下人想到孟云遥那样子,浑身都在起鸡皮疙瘩,“可她都那样了!”
怎么还能想着勾引人,取悦人呢?
平津侯笑道:“她被畜生所糟践,可仍痴心妄想,阿池给她报仇,迎她为后。
这样的女人,一则心思毒辣,二则心智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