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原本还乱哄哄的偏厅,立刻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裴元歌扶着舒雪玉坐在上座,环视众人,冷冷地道:“现在裴府的情形大家都清楚,俗话说得好,乱世用重典,谁若是要在这时候浑水摸鱼,惹是生非,非要往刀口上撞,就别怪我裴元歌翻脸无情,不顾着你们时代的体面!”见众人面色沉凝,肃穆安定下来,这才道,“当然,若在这时候大家还能够各安其事,等到父亲出来,自然也会论功行赏,绝不会亏待众人!”
胡萝卜加大棒,顿时将凌乱的人心安定下来。
张副总管仗着和裴元歌关系亲近,仗着胆子道:“四小姐,这么说,老爷不会有事?”
“那是自然。”裴元歌点点头,神色平静地道,看了看身后,忽然不满地道,“咱们裴府也算大家,不过遇到点儿挫折,怎么就连最基本的行事章法都没有了?赵公公可是太后身边的红人,站着这么长时间,怎么没人给赵公公上茶?一点规矩都没有!”说着又向赵林让座。
赵林急忙推辞,几经推诿,这才坐下,却依然不敢拿大,只坐了半边身子。
众人都认得赵林,见他仍然恭恭敬敬地跟在裴元歌身边,终于放下心事,立刻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很快就有婢女恭恭敬敬地为赵林奉上茶来。
舒雪玉在旁边看着,心中感慨,这番话她自然也是说过的,但绝不如元歌这般有效,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元歌原本身在皇宫,深得太后和皇帝的喜爱,她既然说裴诸城会出来,自然更容易取信于人,尤其她身后还带着萱晖宫的赵公公,更加有说服力。这一点,是裴府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等到府内诸事又井井有条起来,正好赵景也赶到了。
“赵统领,你原来是跟着父亲的亲兵,想必对父亲在边疆的事情很熟悉,我且问你,父亲在西北任驻军统领的时候,军饷可有什么问题吗?”将诸人打发回去,这时候厅内只剩裴元歌、舒雪玉以及赵林,裴元歌这才问起了军饷事情的原委。
赵景自然知道裴诸城被拿下狱,罪名是贪污军饷,却不知道详情,只以为是得罪了叶氏,被污蔑下狱,现在听裴元歌提到西北,才知道是西北驻军那边出了问题,思索片刻,摇摇头道:“不可能的,裴将军为人耿直,待下豪爽,怜惜士卒拼死拼活,从来不会做这种事情。”想着,忽然间神色一动,犹豫道,“除非是……。”
“什么?”见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裴元歌立刻追问道。
“若是如此的话,那四小姐和夫人不必担心,裴将军绝不会有事的!”赵景的脸上浮现起崇敬和感动的神色,道,“裴将军在西北驻军时,的确曾经从军饷中提出一部分,挪作他用。但是,这件事当初是经过西北诸君所有将领和士兵的认可的,这部分银两裴将军也没有私吞,而是用作军驿、刻碑,以及抚恤死伤士兵家属之用。四小姐和夫人听着可能觉得没什么,但对于我们这些在镇守边疆的人来说,这几件事有多重要!”
军队之中,克扣军饷,吃空额都是惯例,正常情况下,士卒们能够领导军饷的十分之四五已经难得。
但是从裴将军任职驻军统领开始,军饷却几乎都是如数发放到士卒手中的。因此,当他提出要从军饷中挪出部分以做他用时,没有人反对,因为裴将军挪出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他们得到的军饷,仍然比别的军队要多得多。然而,裴将军挪出的这部分军饷,却并没有进任何人的口袋,而是立了公开的账目,每一笔支出都是透明的。
而那些支出,笔笔都让他们窝心。
一座巨大的墓碑,立在西北驻军的军营正中央,上面刻着所有在战争中死去的兄弟的名字,见那些名不见经传,默默死去无人知晓的士卒的名字,用这种方式留了下来,让每一个新入军的人都铭记着那些死去的前辈;
军驿制度,专门建立了为军中传书的驿站,派了专门的驿员,为那些不会写字的将士家属写信,传信,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对于常年驻守边疆,无法得到家里消息的士兵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东西;
死伤抚恤制度,拿出银两在各地买了田地,分发给那些战死战伤的士兵家属,虽然不可能让那些人富贵无忧,但至少给了他们存活的依靠,有田有地,即使不多,总不至于活不下去……
这些事情看似简单,但真正要建立起来其实很困难,裴将军为此欠了无数的人情,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这一切安置完毕,而花费如此多的心血,裴将军却全部都是为他们着想,对他自己完全没有丝毫的利益。
荣誉,亲情,身后事和后路……裴将军为他们做了他们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为了保证这笔钱不会被私吞,被挪作他用,裴将军特意从各军之中调出能管账的人,共同管理这笔钱的支出,而为了保证这些人不会起贪念,账目完全公开不说,负责这笔账目支出的人每年都会轮换……。虽然说人都贪念,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在边疆那种随时都会死亡的地方,又都是从底层出来的兵卒,将心比心,谁也不会去贪这笔昧心的钱。
因此,西北驻军对裴将军的爱戴,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也因此,裴将军被召唤回京后,他原本已经能够升为偏将,却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甘愿在裴将军府里做个护卫统领。
“四小姐,夫人,如果裴尚书真是为了这笔钱而被拿下狱的话,卑职愿意去联络西北驻军,联合起来为裴将军请命,而且卑职可以担保,整个西北驻军都会为裴尚书说话的!没有道理,裴将军这么为我们兵卒着想,到最后反而落个贪污军饷的罪名,这太不公平了!那些钱的支出都是账目的,有专人保管,一定能够还裴将军清白的。”赵景激动地道,神情义愤。
“别急!”裴元歌摇摇头,露出释然的神色,“放心吧,父亲不会有事的。”
虽然确信父亲不是这样的人,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把赵景叫过来询问了一番,确定这件事的内情,以及有能够证明父亲清白的账目后,裴元歌终于完全地肯定了心中的想法。果然,所谓父亲贪污军饷,所以被拿下狱,只是个幌子。
既然有这个账簿,父亲肯定知道,不会不告诉皇帝,而若非迫不得已,皇帝也不会真的将父亲拿下,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整件事,都是父亲和皇帝联合起来,演的一场戏而已,目的就是为了让叶氏以为,父亲已经如他们所愿的被扳倒。
如果说,皇帝贸然告诉太后景芫的事情,是因为这件事在他心底积压了许久,终于爆发,还算是个合理的解释;但是,明知道她身份败露,梅林听密整件事可能是叶氏设下的圈套,故意污蔑王敬贤,却又用一个万金油的罪名将王敬贤撤职,换上了身份可疑的李明昊,这就太不合常理了,何况现在居然还将听命于他的父亲捉拿下狱……。明明裴元歌都已经提醒了他,若皇帝还如此行事,那就可以说是昏聩了。
但是,连她头上发簪,和手镯的异常都能注意到的皇帝,怎么可能昏聩?
非但不昏聩,相反,皇帝很精明,很冷静,正在一步一步地走着棋局,如他所愿般的走着。
就像裴元歌所说的,叶氏的势力在文官之中,最擅长在朝堂上和皇帝暗中对抗,操纵朝政,彼此抗衡。这一点,皇帝绝对清楚,所以,想要彻底根除叶氏,要么就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将叶氏的羽翼逐渐剪除,直到再也无法威胁皇帝,然后加以根除,要么……。
就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叶氏的核心彻底摧毁,再慢慢收拾那些残余势力!
就像她之前的静姝斋一样,所有的人手都是章芸安排的,要么她就在两三年内慢慢寻借口将人一一逐出静姝斋,要么就像她所做的,安排一出魇镇的事件,为所有人扣上叛主的罪名,名正言顺地将这些人踢出静姝斋,而且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反而会认为她这样做很对。
但是,想要给叶氏找个这样的罪名,却不容易,因为太后。
太后久经世事,通晓朝政,精明而冷静,深知叶氏的长处和短处,懂得怎样扬长避短,有她为叶氏掌握大方面,皇帝最多能够动到枝枝叶叶,却很难找到合适的借口,将叶氏连根拔除。所以,皇帝向太后透漏了景芫的事情,让太后知道他仍然记得景芫,并因此记恨着叶氏和太后。
身为当事人,没有人比太后更清楚,景芫对皇帝的重要性。
所以,当太后发现,皇帝根本就记得景芫,却一直在她面前演戏,这种经年累月的恐慌,必然会使太后失去惯常的冷静。接下来,太后一方面寄希望于叶氏和皇帝的对抗能够战上风,一方面则将希望寄托在裴元歌身上,希望能够用容貌相似的她来抚平皇帝的怒火。
这样想着,裴元歌也就知道,她的身份怎么会暴露了。
是皇帝。
在那段时间,她并没有做任何可疑的事情,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到御书房去见皇帝,而最奇怪的是,那件事其实并不重要,按理说皇帝没有必要执意要见她。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皇帝是故意的,故意召她前来,然后被接下来要觐见的李明昊看到,发现她是皇帝的眼线,进而转告太后。
一直以来,裴元歌都是太后的心腹,也在扳倒皇后的事情中出了大力,当太后察觉到她真正的身份后,立刻就会明白,皇后的事情,以及她和叶氏的关系,都是裴元歌在中间挑拨,难免会愤怒、悔恨、害怕,恐慌,甚至死心,绝望……因为,太后再也无法拿裴元歌去安抚皇帝的怒火。
太后再精明,也是个人,而且是个老人,在这么多的事情面前,在着么多的负面情绪面前,太后思考行事难免会有错漏,根本不会察觉,这一切都是皇帝的精心安排。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当裴元歌说他的身份已经败露时,皇帝并没有太多的慌乱,也没有太多的思索,而只是静静地听裴元歌说话,包括王敬贤和李明昊的事情也一样,因为这一切,早就在皇帝的预料之中,他根本就知道一切。
到了这种地步,太后自然会意识到兵权的重要性,而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李明昊。
李明昊是叶氏的人,皇帝应该是知道的,毕竟围场秋猎的时候,李明昊对泓墨的挑衅实在引人怀疑。明明初入宦海,却敢挑衅当今九殿下,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样做,除非背后有靠山。而和泓墨作对,又能够为李明昊撑起整件事的人,除了叶氏,不作他想!最重要的是,这次叶氏却将李明昊的存在隐瞒了起来,并没有公之于众。
皇帝就是肯定了这一点,才开始布置整个计划。叶氏为李明昊安排了救驾的机会,安排了捉拿刺客的契机,皇帝就不动声色地利用着,故意提拔他,重用他,目的就是为了兵权——皇帝要给李明昊兵权,给叶氏兵权!
所以,当皇帝得知太后利用她传递错误的消息给自己,想要污蔑王敬贤,为李明昊上位作安排后,将计就计,真的任命李明昊为禁卫军统领。
太后深知皇帝因为景芫憎恨着她和叶氏,不会善罢甘休,又失去了裴元歌这颗扭转的棋子,甚至,皇帝可以通过李明昊透漏给太后一种讯息,就是他不惜一切也要除掉太后和叶氏,为景芫报仇……。
叶氏的力量若是只在文官,那想要和皇帝对抗,就只能私下角逐,但是,如果叶氏得到了兵权,并且是保护皇宫和皇帝安危的禁卫军统领的兵权……。太后会怎么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搏,发动宫变,扶持宇泓哲即位,保叶氏和她的一世繁华。
毕竟,现在是个很有利的机会,那就是——宇泓墨不在京城!
若她没有猜错的话,即使没有秦阳关的战事,皇帝也会找借口将泓墨调离京城,好制造空隙给叶氏。但正好有了秦阳关的事情,众武将联手推举,皇帝更能名正言顺地将泓墨派去,远离京城。
和宇泓哲以及叶氏完全不对盘,又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宇泓墨不在京城,带兵远在数百上千里外的途中,正奔赴秦阳关……。这是个多么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一方面是皇帝的步步紧逼,举族尽灭的可能,一方面则是宇泓哲继位,她和叶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盛,太后怎么可能抵御这种诱惑?
泓墨离京,禁卫军交给了李明昊,皇帝不可能不谋算自身的安全和保障。
所以,皇帝才会将父亲捉拿下狱,一方面迷惑叶氏,一方面则方便皇帝这边行事。
还有谁比常年率兵在外,军中声望隆盛的裴诸城更加合适呢?尤其,裴元歌隐约记得,当初的宁王叛乱,似乎就是父亲率兵入京,进而平定的。只要将狱中的父亲偷天换日,将京城驻军的兵符交给父亲,在紧要关头进入皇宫,定然能够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毕竟,李明昊只是个武状元,并没有真正地带过兵,也未必能够完全降服禁卫军,和名真言顺,身经百战的父亲完全不能够相比,胜负如何,早有定论。
谋逆!
还有什么罪名,比谋逆更加能够彻底地铲除叶氏呢?
所以,皇帝在逼迫,在诱惑太后和叶氏去谋反,到时候铁证如山,就能够名真言顺地将叶氏连根拔起!
这样一来,之前的种种疑惑,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如果真如她所料,那么,当太后发动兵变时,就是她和赵林最危机的时候,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完全没有利用的价值,到时候太后绝不会轻饶她和赵林。所以,裴元歌才要借口父亲的事情离开萱晖宫。
而当她说要回府,皇帝的回复也验证了她的猜想。
既然允许她离开萱晖宫,这就说明,皇帝并不需要裴元歌在太后身边,为他刺探消息,他之所以明知道裴元歌身份败露,却仍然让她留在太后身边,就是为了让太后以为,皇帝真的相信王敬贤和叶氏有关,所以找借口夺了他的职位,而交给了李明昊,所以,裴元歌知道自己身份败露这件事,绝对不能够让太后察觉。
而如果裴元歌能够名真言顺,不惹人疑心地离开,皇帝自然是乐意的。
而裴元歌也不担心太后会不放她离开,因为这时候太后绝不想她怀疑到自己身份已经败露,这样就会暴露梅林听密的真相,进而影响到李明昊掌管禁卫军,坏了叶氏的全盘大计,所以太后必须表现出还是很信任裴元歌的模样,也正是出于这点考虑,裴元歌才敢带走同样危险的赵林,就是笃定了太后这种心理。
谁能想到,这场角逐胜负的焦点,居然在裴元歌这个眼线的身份上。
但相比较起来,还是太后在明,皇帝在暗,因此,这场角逐的胜负从开始就已经定论,太后和叶氏必输无疑!而裴元歌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这一天的到来,等待着太后和叶氏的覆灭。
不会即刻发生,因为李明昊想要控制近卫军还需要时间。
但是也不会太慢,因为率兵在外的宇泓墨随时都可能折返,同样的,因为贪污军饷的罪名被拿下狱的裴诸城,能够证明他清白的账簿也随时会到京城……。而这两点的时限,也就决定了叶氏兵变的时限,而这一切的,却都是掌握在皇帝的手中的!
所以,太后和叶氏,必败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