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儿,你说什么?”桂英没听清楚特别好奇。
“一点点龟仙人呐!”漾漾抬起头大声喊。
“什么话这是?”桂英坐起来又问。
“爷爷说你的,一点点龟仙人呐!”漾漾如鹦鹉学舌。
“‘一点点龟仙人呐’啥意思……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桂英勃然大笑,笑得漾漾身板后移小眼瞪圆,笑得老马在摇椅上皱眉嗯了一声,笑得对门邻居也听得到。原来,老马嫌桂英做得菜太难吃,白白糟蹋了他花大钱买的好菜,午饭后随口说了几遍“一天天亏先人哩”(陕西方言中骂人的俚语),漾漾听话听多了记住了,谁想一出口学岔了,整得桂英被女儿这句奇奇怪怪的家乡话逗得放声荡笑,那嗓门跟个女妖怪似的。
平凡的生活,掺点世俗的忧伤,掺点荒诞的幽默。
晚上两家聚餐,临行前老马吩咐仔仔去叫他爸,致远不想和桂英再吵拒绝了。六点多桂英带着老小三人先去餐馆找位子,晓星带着晓棠和学成后到,钟能下班后骑共享单车赶了过来。晓星将孩子领到餐馆,菜还没上她先走了,前阵子回家请假太久,现在不好再耽搁工作了。
“我明天和我同学去香港玩。”众人坐定以后,仔仔隔空冲妈妈说。
“那你明天的课呢?”桂英问。
“我让培训中心的同学帮我留着笔记。”
“他们娃娃去,安全吗?”老马问桂英。
“他们小孩家对香港比对深圳还熟呢,他好几个同学每月去香港两三回——去那边购物、爬山、游泳、上艺术课……现在的家长很会玩的,好些直接把老二送到香港上幼儿园呐!”桂英回应。
“哦!那么近啊。”老马吃惊,回头望了望钟能,一副不可企及的神色。
“哎呀!仔仔真去的话给阿姨带点东西呗!我把牌子和那家店的地址发给你!”包晓棠伸出大手在桌上喊。
“记着给妹妹买点钙片和鱼油!”桂英伸出食指隔空点了仔仔一下。
“嗯嗯嗯,我现在用手机记!你们谁还要带东西的赶紧告诉我,我晚上安排一下明天的路程!”仔仔举着手冲众人喊。
“天民现在咋样啊?”钟能问老马。
“诶?你咋知道我去看他啦!”老马惊奇。
“你自己在群里发的呀!忘了?我看你现在微信玩得挺溜啊,还会转发戏曲和文章。”钟能笑指老马。
“哎……娃儿们天天教呢!现在我跟我老二打电话是用微信,给仔仔打零钱也是用微信。”老马戳着手机说。
“什么零钱?”桂英机警。
“没什么!我爷爷要学转账,我帮他操作呢,是我爷爷给我二舅打钱呢!”仔仔火速辩解。
老马端起茶杯笑着吹了吹茶水,喝茶时瞅了眼油滑的少年。
“你那工作现在咋样?上回听你说有条街要开挖重铺,地上是扫不完的土……”老马喝完茶望向钟能。
“一天天站得太长了,我现在膝盖老发软,有时候还抖,太忙了头也晕!累倒不累,就是不太自由,身上得挂个定位器,不自在。早上去太早,也没办法送娃儿。”钟能说完将双眼落在了旁边的学成身上。
“嫑抻着,咱老了,不行带娃去。反正现在你娃儿又没人带。”老马下巴指着学成说。
钟能听此,低头喝茶。好多事儿哪那么容易说出口。
“这个给你!”仔仔从袋子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学成。
“什么?”学成大喜,接过盒子和塑料袋,头伸进塑料袋里瞧。
“乐高汽车,我不玩了,送你吧!这个很难拼的,我以前拼了好几天呢!你要是拼好了发个图片给我,让我看看!”仔仔说完摸了摸学成的头发。
“嗯。”小孩接过玩具,两手再也没出过塑料袋。
“你脸色不好啊!”桂英点完菜,抓起一把店家送的瓜子,边嗑边冲晓棠说。
“没睡好,最近太忙了吧。”晓棠不想提昨天的荒唐事。
“一般工作忙睡得更好啊!你……周末还直播吗?准备做什么?哎棠儿,你是不知道我今天搞了什么饭——蒸马齿苋!仔儿他爷买的,太难吃啦!我自己做的自己都吃不下去!面粉放多了,跟泥巴一样,成死面了。我的天,端出来瞅一眼就没口味了,更别说下咽!”
桂英说完这句,突地想起漾漾那句儿歌唱诵式的“一天天亏先人哩”,顿时情绪失控,拍着桌子笑得停不下来。待将此事啊哈哈、呜哇哇、断断续续地讲给众人听后,一桌人个个俯仰大笑。
笑完后几伙人各聊各的,晓棠言归正传:“蒸菜的关键是,菜切完以后要风干,沾一点面粉就好,菜上的水太多的话很吸面粉,做出来还不好吃。明天中午我打算给学成做肉夹馍,要卤点肉,你来吗?”
“算了吧!我展会那会儿忙得透支了,现在累得很,一天天提不起劲。做面膜可以约,做夹馍呃……算了吧!”桂英摆手大笑,笑完凑上前问晓棠:“诶!我们客户公司有个联谊会,你想去吗?对方是上市公司,好多单身男人呢,工资普遍不低。”
“嗯……真没兴趣!”晓棠说完将手搭在了桂英的右手腕上,桂英见此不再开口提这茬子。
待菜上齐以后,七个人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现代社会中人们不信神也不进教堂,被城市化以后人们不谈祖宗也不攀关系,追求自我的潮流使人们对所处组织的重大喜讯、年会仪式也失去兴趣,所以,人们靠什么维系一种既拢合每个个体又高于家庭的群体关系?可怜只有聚餐吃饭吧。
晚上八点半,董惠芳忽然念起孙女漾漾,给儿子致远打去电话,母子两随意聊了一会儿。致远象征性地询问张叔叔的身体时,董惠芳滔滔不绝,将老张头近来的身体明细一一絮叨一番,讲孙子豆豆近来如何好笑怎样调皮,后提起张明远的工作和陈青叶的生活又是一大段。听着母亲将张家人的生活平面图绘声绘色、有板有眼地铺在眼前,何致远情感上是不平的。他常提醒自己,母亲晚年生活的开心要高于自己对母亲的需要,可每每听见母亲抱怨或炫耀、夸赞或数落张家的某某某时,他心里是揪着的。漾漾几乎忘掉了奶奶的样子,但奶奶却把豆豆的生活照料得井井有条、小心翼翼。
母亲如往常一般唠完张家的家常,后询问自己的近况,何致远不想告诉母亲自己最近找工作的不顺,更不想提自己独自住在外面的事儿,只说这几天漾漾发高烧了,说自己最近比较忙,同时提醒母亲想跟漾漾聊天直接打妻子桂英的电话,如此,便将这通电话打发了。
距离,也许不会拉远血缘,但是会疏远感情。致远和母亲虽远不至此,但自从母亲改嫁后,母亲的心不全在他这里了。为人子女者总想全部夺走父母的爱和关注,哪怕自己已经成年,哪怕自己可以使用理智消除失落或嫉妒。
包晓星晚上从店里回家时学成已经睡下了,妹子停了网课和她聊今晚晚饭上的趣事,说到桂英做的蒸马齿苋时,包晓星不由地愣神了。聊完天忙忙地洗漱睡下后,包晓星又想起了前段儿在老家的见闻。
回老家以前,养儿育女是她的宿命,包晓星认为好母亲三个字已经可以完美地定义她这一辈子了。从老家奔丧回来后,晓星变了,因为她发现一个新的自己。这个自己与目下成为好母亲的自己并不冲突,并且,那个崭新的自己更有力量,对儿女更具有榜样意义而不只是幕后献身的唯一属性。
回家承包土地的想法并非只是因为故乡空气好、时光慢,从经济上、职业发展上、后半生规划等诸方面来讲,回乡种地无不具有较大的可行性。包晓星从不是一个不理智的人,可近来她已经被这个越圆越满的“地主梦”折磨得几乎夜夜失眠了。如果不是活到了这个岁数,如果不是在这个岁数活到这种窘境,包晓星可能从来不会发觉自己也是一个有雄心的人。服装店和麻辣烫店的工作只是过渡,没有人会把自己的职业生涯建立在他人的门店生意上。不大不小的债务、梅梅四年大学、赡老养小的生活日日压迫着她,绝境催人做出改变,她却迟迟找不到改变的导火线。
可另一方面,包晓星似乎计划过满、盘算过当、设想太过浪漫。倘若包家垣的地不够她种,其他村的地也可以,哪怕田地离家五里路也无所谓。她喜欢开着地溜子或骑着摩托车去地里干活之前的穿行——自由自在地穿行在黄土高原上,好像百花仙子下凡来巡视她的大花园,好像不二的天帝俯望他管辖的烟火人间。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果园、土路、老院子、村庄、猪圈、路边的老树、洛河的波纹……包晓星庆幸自己梦中的天堂正是自己的故乡。
乡村不仅仅是一本生物学的百科全书,也是一所完美的启蒙学校。在那片天赐的土地上,它首先用春夏秋冬的轮回和拽耙扶犁的劳作来匡正人,然后用山肴野蔌、葛巾棉服的馈赠充沛人,继而用婚丧嫁娶的礼仪和父父子子的伦常熏陶人,接着用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点播人,最后用子子孙孙的传承来回报人、延续人。
这些年她和故乡离得越来越远,远到失去关联,可是故乡偶然间赐予她的力量,强似当年离家时一样。此时此刻的包家垣该是岁暮气寒、天凝地闭,门前巷道上必然无风无雨无人,牛羊蜷在圈里,鸡狗懒得溜街,若无青烟在村落上空袅袅游走,恐怕路过的人还以为村子是空的,亦或怀疑垣中许是山中仙境。
乡里人的日子到了冬月左右不过安宁两字。人们很少出来活动,走动限定在自己院子或邻人之间,碎(小)娃娃们围在炉子边或藏在热炕上。正午太阳暖和时,村里人端着碗出来取取暖、吃吃饭、聊聊闲。大多数时候巷道里是安静的,静得听得着雪落地、枝断裂、叶子被风卷起又落下,静得七公里之外火车路过站台的声音亦听得分明。
包家垣的夜晚神秘而静谧。夜空上铺满了亮晶晶的星星,星星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树影,某一棵树影之下,曾经躲藏着她和妹子棠儿。故乡的黑夜有一种绝对的安宁,这种安宁是城市里永远不会出现的。只有在冬天的夜晚,他乡客的心灵才甘愿永久地蛰伏于故乡。关于故乡,童年时代收藏心底的沉静与安定,哪怕半生在外、此生不归也难以忘怀。
南国近来秋雨绵绵,不知北国故乡今夜何象、今月何风?
水是天赐的礼物,它让人凉爽,它叫人清醒。在南国水多成洪、湿重成瘴,而在故乡水与雨何其匮乏、何其珍贵。一场春雨一场喜,一场夏雨一场爽,一场秋雨一场安,方圆上无人不爱雨水。犹记得有一年开春,年幼的包晓星和母亲夜里去浇地,地头水渠里的水流哗啦啦地淌进了自家麦地里,那水流不大,在黑夜中翻起白色的浪花,浪花中藏着母亲暖暖的、带着得意的微笑。时光早已消除了母亲在她脑中残留的容颜,但她微笑的嘴角一直雕刻在女人蒙昧之时。
儿时最爱观夏雨。暴雨从天上凝结而下,降落到瓦房上、砖地上、土路里,继而整个村子的水浩浩荡荡朝地势稍低的南面流去——房顶上、树叶上的雨水流到院子里;院子里、巷道上的水汇流至村外;村外四面八方的小溪集合一处,顺着垣上山沟的地缝子,一层一层、汹涌澎湃、呼隆哗啦地朝南流。
八九岁放羊时赶上大雨,她曾躲在崖上树下俯视大雨如洪,许久许久。水从台阶高的地里往下流时白花花一道子,像瀑布一样呼啦啦地巨响,山谷谷底很快形成一条巨流,那几米宽的水流如同一条银黄色的长龙在山腰上盘旋、游走。晓星蹲在崖上,从龙头看到龙尾,痴痴地顾不得自己全身湿透。那场盛大的雨水,一部分渗到地里灌溉庄稼,一部分流到了附近村庄的水塘里渗入地下,一部分汇成眼前那急流。龙浮水、水载龙,龙引水、水送龙,从天而降,一路蜿蜒疾行,从高垣飞奔而下,先行至黄干渠,干渠注入洛河,洛河汇入黄河,黄河归入大海,果有蛟龙入海之气象。
今夜,窗外有雨。
今夜,故乡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