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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下 三番两次频置气 辗转反侧想逃离(2 / 2)

“一套实木桌椅、木地板还有墙上的装饰物。”桂英说完换了睡衣穿上休闲衣。

“实木的!多少钱呀?”

“三千多吧,客户推荐的,我感觉不错,耐用还好看,就买了。”

“怎么没跟我说呢?”致远拉下了脸,语气故作平和。

“当时很忙!展会期间买的。”

桂英梳理头发时瞅见致远脸色不对,自己顿时也上气了,挺着脸大声说:“跟你说!我找得到你人吗?你不是忙着找工作嘛。”

女人说完径直出了房间,托老头照看漾漾,取了钥匙,先一步出了家门。致远调小燃气灶的火,请丈人盯着厨房,后脚也跟着出去抬东西去了。二十分钟后,夫妻两抬着几大箱子进来了。致远去了厨房,桂英拆包装,老小在旁看着。桂英拆开东西,自己不会安装,去厨房找致远见致远一身冰冷还在生气,她也冷着脸出来了。早看出瞄头的老马只能自己取来工具娴熟地照着图纸组装。晚上吃饭时,夫妻俩依然僵着,老马于是打破沉静。

“你买这个怎么不知(会)一声?”

“忙忘了。”桂英下巴高台眼皮耷拉。

“这些东西……多少钱?”

“三千八。”桂英喝着汤回。

“我的个老天爷呀!那么贵!”老马顿时理解了致远的不乐,他放下筷子指着客厅的一摊东西喊道:“那么个破玩意你花了三千八!家里需用吗?阳台放得下吗?”

“我买的我肯定用!大阳台朝正西,漾漾放学了在那借着光写作业不行吗?当时家里装修时为省钱没装阳台,现在我重装一下怎么了,那四四方方的白瓷片地不难看吗?你晾衣服时不是还嫌它太滑了吗?再说,那套实木桌椅是白橡木的,原价五千呢,是双十一最后几天优惠我才买的!那套地板是松木的,市场价,你在哪儿买都是一个价钱!”桂英冲着老头一气喊完,继续提起筷子吃东西。

“你要这些东西,从咱那边定做一套不得啦!白花这个钱干什么!”老马着实理解不了一个屁股大的小圆桌加几个小椅子怎么那么贵。

“什么叫白花?咱那边定做,你运过来物流不花个好几百?再说,我不想欠人家人情,一点点东西,何必麻烦人家!一年一年地,我很少主动买大件东西,只买这一回你还叨叨!一个个的甩什么脸呀。”最后一句说完桂英扫了眼依然冷脸的致远。

“你赚的钱,你爱咋花咋花,大不了再胃出血一次。”老马说完捧起碗筷也继续吃。

桂英听了胃出血那句,一声叹,一时间完全没了吃饭的欲望。从头至尾,致远一直在喂漾漾吃饭,一声不吭。几人闷声吃了一会儿,桂英见自己一个得罪了两个,主动服软,低声找话破冰释嫌。

“那个……你现在工作找得怎么样?大概怎么样呀?”女人望着男人温柔地问。

“没怎么样!我不说了嘛!”致远边吃边回,没看桂英,那紧皱的眉头、脸上的嫌弃、软软的怒气惊动了一老一小。

桂英理解他找工作不易,夹完菜望着致远说:“我一客户——早前一家公司的业务经理——现在辞职了,在办幼儿园呢。他那边招幼儿园老师,你不是想继续做老师嘛,要不要我搭个线?”

“不用。”

致远听完,鼻中一叹,一动不动地回应,然后起身,将自己的碗筷收走了。整个过程没什么动静,留下的怒气连漾漾也感受得到。小人儿望着爸爸果决、飞快又孤寂的身影,睫毛不停地扑闪,回头审视妈妈和爷爷的表情后,决定什么话也不说,继续望着大人的眼睛嚼菜。

“哼!他原先是高中老师,你让他当漾漾这么大点儿的幼儿园老师,那落差多大!亏你说得出口。”老马小声呛了桂英一句。

频频受气的桂英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踢开椅子,回了房间,咣当一声关上房门。一个人双手抱胸坐在床头,喘着大气翻来覆去地想她到底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导致她“众叛亲离”。回想近来的展会工作、频频应酬、早出晚归,还有致远不打招呼地分居、莫名其妙地甩脸、不理不睬的样子,女人蓦地潸然泪下。

“爸,你吃完了碗盘放在水池里,我明天过来洗。”没多久,致远将厨房稍稍整理后,出来跟岳父道别。

“哦没事没事,你忙你的。”老马正面回应。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你看好漾漾。”致远说着去门口鞋柜处换鞋。

“你走你的,家里不用操心。”老马站起来送。

致远走后,老马一声叹,望着双眼失落的漾漾于心不忍,他挪过椅子坐在小孩边上开始解释、安慰、逗她。漾漾吃完饭以后,老马瞅着杯盘狼藉的餐桌,无奈,自己一个一个地端进了厨房。担心剩菜剩饭招惹虫子,老头将剩菜倒入垃圾桶,碗盘用清水冲了一遍。冲完后心想已经到这个流程了,索性一口气将碗盘洗了。

于是,马村长在女儿家开天辟地地洗了一次碗,也是人生中史无前例的一次。这种行为在他的观念里只会发生在婆娘身上,而这次却自然而然、有意无意地发生在了马建国同志的身上。

晚上九点,哭过气消的桂英禁不住好奇,自己出房来开始装饰大阳台。女人一方面畅想着自己以后也能像老头那样在阳台上喝杯咖啡或小酒、望着夕阳、听听小曲,另一方面又不快于今晚致远在外面睡且他俩近来频频闹矛盾。

何致远因桂英的那句为他牵线搭桥作幼儿园老师的话又气又伤,半晚上地睡不着觉,粗心妻子的一句随意之言被敏感丈夫一次次放大再放大,被侮辱的自尊不停地质疑他的爱情和婚姻。半个月了,找工作焦灼无果,期待的工资降到了底线之外,只要工作说得出口待遇三千八也可以,赶巧,妻子不经意买的三千八的东西又使他不得不质疑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存在意义。

十一点半,包晓星照例上床睡觉,忙了一天的女人特别累,临近入睡却想起了今天晚上在店里忙活时她收到过一条短信,是银行的还款短信。因为回老家她的一张信用卡没有按时还款,服装店在十一月二十号发的工资扣除了七天请假的钱,她到手的工资少了好多,不够还款。女人午夜从被窝里起来,开灯以后取来手机,拆东墙补西墙,凌晨一点多终于东拼西凑地将那张卡欠的钱还上了。

之前杂粮铺子欠供货商的十来万包晓星前段儿用几张信用卡和网贷一口气还完了,可是现在两份工作的工资相对于信用卡每月要还的钱,除过利息本金只能还上一点点,微乎其微。可是这般年纪、这般能力的她没有其他法子,只能靠死工资一点点地还。只要每个月能还上一点本金,她相信她肯定能还完这些账。半夜里,女人期待老小健康不花钱、梅梅的上学没有大的开支、自己节俭再节俭多省些……紧凑压抑的想法迫害了她原本该有的好梦,两点已过,更难入睡了。

心焦之间,包晓星想到了老家,一个不需要信用卡、不紧凑不压抑的真实地方,一个发生危机时不会一无所有的地方,一个生命陨落时很坦然、不恐慌的地方。

表哥家的那两场酒席,是包晓星这几年来吃得最快乐的一回。人丛中,她将自己包裹成隐形人,尽情地吃吃喝喝,小姑见自己贪嘴,遇到自己爱吃的也忍不住给自己多夹几筷子。包晓星很享受这种宠爱,即便她已经四十岁了。女人幸福地沉浸在这种泡沫一般的宠爱中,因为这世上了解自己饮食偏好并愿意成全这种偏好的人太少太少了。

包晓星这辈子总是替别人考虑,她不会像桂英那般自己享受,也不会像妹妹晓棠那样大胆为自己主张,她只会将自己的欲想藏着掖着,然后在世俗社会中当个好妻子、好儿媳、好母亲、好姐姐、好闺蜜。天呢,十九岁的小麦脸上的无忧让四十岁的包晓星自惭形秽,她这几天陷入了严肃密集地自我否定、否定之否定和第三次否定中。城市,改变了她的口味、肠胃、体质,从而也改变了她的性情。她在审视她的人生,可这几次彻彻底底的审视结果令她失落。

后灶上两米多长一米多宽的大案板、整整齐齐摆着几十个白瓷碗的肉和菜、笑呵呵的大厨子、阳光下的唢呐声、灯光下的新灵堂……临走前的那顿饭晓星记忆尤深。蒸气滚滚的白馒头、熏香浓郁的白酒、香气腾腾的饭桌、留白胡须的老汉、蹲在角落偷肉吃的小娃娃、爽朗风趣大声喧哗的村里人……酒席上自己坐在热闹的村民中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人们见了她还是那般热情,好像这二十三年她不曾离开一样。下葬结束后,包晓星走在队伍后面,慢慢悠悠地欣赏着自己的故乡,一时萌生诸多希望。

她踩着被雪渗湿的狗尾草,希望有生之年她能有机会再割一次草、放一次羊、收一次麦子、打一场雪仗、踢一回毽子、玩一回石子、参与一次打麦场上的狂欢、见证一回西北乡野的春夏秋冬……她在崖上放眼周边,希望能去趟小姑家村后面的山沟,儿时听说那里有一汪清泉,汩汩而流,可惜从未见过;她踩在软软的黄土上,希望自己将来埋葬在这里,在母亲的身边,在奶奶膝下;她从未这般深情地凝视过黄土高原,在那一次次空洞而深邃、失望而伤感地回眸中,她希望自己不会再去深圳了,而是抛下过往重新在这里开始,重新恋爱结婚、重新生子抚育、重新开启一段不同的人生。

没错,夜半三分的包晓星竟然想着逃离深圳。

为什么她不停地朝村里人打听现在种植水果的各种问题?为什么她不停地在心里算计包家的地和钟家的地有多少、种什么?为什么她已然荒诞地一遍遍奢想来年的丰收和卖价?她在干什么呢?包晓星走火入魔、不受控制。

老家的人已经换了一茬子了,原来相熟的街坊和自己一样离开了或者变老了失势了,像包维筹、张启功这样的中青年少之又少。正因为稀缺,启功、维筹这样的人才成了每个村的中流砥柱。每当村里哪家有大事时,人们除了向老者请教建议,更会主动过来找这样的年轻人提供实实在在的帮助,比如建房子请他们组建工人队伍、特殊的体力活请求他们出力、跑腿捎话带东西最是离不了这些中青年。倘若回到老家以后,她能适应这样的角色吗?她能与这些村里的新起之秀搞好关系吗?她一个在一线城市打拼的女人突然回到包家垣或钟家湾能被村里人接受吗?

她并非只是她,她还是小孩的妈妈、债务的宿主、几类社会关系的聚合。她的任何决定皆牵动着一张以她为中心的网络,即便这张网很小很简陋,可是与她相关的结点她看得举足轻重。

辗转不寐,几声叹息。

这一趟回老家仅仅六天,可大脑却像在那里过了六年似的。南郭村、碾桥村、包家垣、钟家湾、马家屯……被城市重复性生活摧残至失忆的大脑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多少途经的村庄模样、多少一扫而过的画面此时历历在目。门帘外挂着的一串风干南瓜、空房里用到发光凹进去的锄头、瓦片上不知名的倔强之草、憨笑朴实的老汉老太婆们、墙上ChairmanMao指点江山的复古画像、磕掉棱角的旧式洋瓷盆、茂盛到和院落融为一体的泡桐树……

人类只是这片土地上的过客,无论他的旅车上装着什么——财宝或仆从、旧衣服或一把工具、一本书或一支笔——旅车终将驶过这片大地,最终消失于无限,人、车及车上诸物终将虚无。既然结果必然虚无,何必要顾忌车上之物,不如放眼远观,瞅一瞅农家门口怒放的指甲草、路上偶遇的傲慢公鸡、懒洋洋躺在窝里的黑猪仔、叶如橡皮树的柿子树、荒芜生动的乡人院落、被绚烂朝霞所簇拥的旭日……在漫长的旅途中,愿勿被魔鬼引诱将自己的生命时间拉短、加速或通货膨胀,努力延长旅途的风光,寻找稀疏时光中的富丽和滋味,使劲将所见所闻印在脑海,以便在双眼闭合之前用心回忆、慢慢回忆、有所回忆。

新修的坟墓堆上去的五彩纸扎,像极了人们生前所追求的某某品牌的衣服、一平几万的房子、朋友圈的体面、工作上的报酬;坟墓上熊熊燃烧的一丈火焰,是人一生中少有的升华——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喜得贵子、四世同堂;峦坟时的黄色尘埃,则是生命的漫漫真相——焦灼、贫苦、乏味、挣扎、痛苦、失意、遗憾、悔恨、埋怨。最终,新起的坟墓上哔哩啪啦纸扎烧得响亮,红黄的火焰朝天窜去,人们围成一圈像是庆祝大姑妈的离开和解脱。

层层坡地无尽,北边是梯田,南头是小路,东边是丘陵,西边是山谷。女人们跪地哀嚎痛哭,孝子们扶着铁锨的掀把儿眯眼打望火焰,村里人叼着烟双手插兜说说笑笑,好像是一种欣赏——欣赏一个人的离开,如同欣赏一个人的到来;欣赏一朵花在黄昏时静静闭合,如同欣赏它清晨时含苞待放。最后的最后,火焰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坟墓上留下一片黑白灰的粉末,那一生追求的、命中高光的、内心痛苦的、弥留遗憾的、心有不甘的一切一切,全化成黑烟随风而去。黑烟越飘越远,最后被大气稀释至虚无。

嬉笑和哀嚎,是一个人这一生的最好句号。

如火燃烧,成了每个人这一生的最好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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