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肯定能!爷爷给你打包票!要讲完故事他们三还没回来,爷爷给你买糖吃,再给你五块钱,成不?”
“成。”小孩说完闪着眼皮,险些睡着,抖了下身子,睁开眼卖力地听。
“从前有两个人——张三和李四——在地里一块种地,地里草太多了,老是锄不完。张三一把火把草和麦子一块烧了,很快草重新长起来了。李四没锄草,他让草和苗子一块长,结果谷子变成了狗尾巴草、麦子变成了稗子。到了春天,这俩人只好饿肚子。有一天他俩跑到王五那儿哭说庄稼种不好也不好种,王五跟他俩解释,这庄稼不能自己生长,得人一年四季不停地锄草、施肥、松土……”
“诶!”原本快合眼的漾漾忽全身一抖——灵醒了又,以为故事早讲完了,她缓慢地扑闪着睫毛问爷爷:“我爸爸回来了……没有?”
“没!爷这故事还没讲完呢!不是说好了嘛,故事讲完了他三个一块回来。”
老马见这个故事平淡无奇不好听,于是屁股一抬身子一晃,忆起了另一个故事——他娃娃时他爷爷讲给他的。老头舔了舔嘴唇,道:“爷爷继续讲了啊!有个人养了一群猴子,他给这群猴子穿上衣服,教他们跳舞、转圈、做动作。那人把这些猴子训练得规规矩矩,只要他一打拍子,那些猴子齐刷刷地一块动弹,跟跳舞似的,然后给人表演,赚了很多很多钱。结果呢,有一群娃娃,他们觉着自己还不如一群猴子,有点嫉妒、生气,寻思着捣个蛋儿。有一回他们在看那人指挥猴子表演的时候,在衣兜里提前藏了好多吃的——香蕉、玉米、栗子……那群猴子正表演的时候,这群娃娃把吃的往地上一扔,结果那群猴子全乱了——上桌子、跳板凳、爬人身上……把桌上给客人的东西全倒翻了给,养猴子的人怎么打骂也不顶事了……”老马回头俯望漾漾时,娃儿已沉沉睡去。
老头松了一口气,将娃娃往床里面挪了挪,准备盖好单子关灯离开。谁知挪腾漾漾的时候,老马在娃儿右肩上,瞧见了两片红——有点肿、杏子大小,红得很!老马皱眉摸了摸,没搞明白,只当是被虫咬了,抹了两口唾沫,算了事了。
哄完孩子,老马帮漾漾收拾书包、简单地清理房间的玩具。近来娃儿总问爸爸妈妈,几乎每天到了睡觉的点儿皆要问个三五回、七八趟,老马起初听着不当事儿,后觉烦人,如今再听不免心酸,只胡诌些童年故事糊弄糊弄她。
她哥哥上晚自习没的说,偶尔早回来基本上把娃儿当空气,一回家抱个手机唧唧哝哝跟念经似的;她妈妈国庆前后忙得不是醉醺醺便是不见人,早上给娃梳头穿衣时娃基本上还做梦呢;她爸爸天天晚上十点后,回来时娃早睡得更烂泥似的,提起来摔下去且醒不了,何况他爸只是习惯性亲一下摸摸脸。要家里真没个老人照看,家养的娃儿跟没妈的娃儿有何区别?
城市生活重塑了家庭的架构,多少孩子此时此刻跟漾漾一样眼巴巴地盼着爸爸妈妈,却如何也盼不来。哪家公司不加班?哪种工作既能正常上班又能顺带接送孩子?哪个行业能让一个养家人兼顾两者?城市对家庭的伤害和挤压是无法抹杀的,过度细分的工业化使得个体变成无情的零件儿、家庭变成隐匿的附属,在农业社会情况绝非如此。家庭至上,一切农业或农村的活动以家庭为单位,一切农业或农村的活动目的是为了家庭的延续。孩子在空旷自由的地方长大,无论做什么,他们如同坡上的小羊小牛一样,一抬头可望见妈妈,一张嘴便有人回应他。
可怜浩瀚楼群碌碌之人。
周五晚上,钟家三个爷们小的吃饭、中年抽烟、老的收拾碗筷。钟能为节省时间先端了几个碗盘回厨房洗锅碗去了,学成还在吃碗里的饭菜。对门张大姐家里不知为何传来一阵大笑,学成闻声望去,莫名笑了,轻笑中一根筷子连同筷子上的一叶菜掉地上了。学成条件反射地先瞥了爸爸一眼,见爸爸右脚踩沙发、右手抖烟灰、双眼正盯着他,孩子一抖,束手无策。
他慢慢地捡起地上的筷子,捡完后抬眼望了爸爸一眼,不知该用还是不该用。五秒后他将两个筷子合并在一起,继续吃饭。
“把地上的菜捡起来!”钟理用烟头指了指。
钟理的意思是把地上的菜捡起来吃了还是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别人不知道,学成在心慌胆战中理解成了后者。那片青菜叶子沾上了土,怎么捡起来吃呢?学成收回望着地上菜叶的两眼,盯着空茶几,纹丝不动。数秒后,他抬眼斗胆瞪了下爸爸。
“菜捡起来!”钟理轻吼。
学成不想吃那片沾了土的菜叶子,他原封不动,如被点穴一般。
钟理用脚轻轻踹了下儿子的胳膊,问道:“你捡不捡?”
学成不知傻了木了还是豁出去坐着不动,待爸爸将脚收回去以后,他瞪了眼爸爸,眼中藏着他不会掩饰的愤怒和委屈。
“瞪什么瞪?”啪地一声,一巴掌落在了小孩右脸上,瞬间那半边脸发红发烫。
学成两手端碗护筷,两膝盖紧紧挨在一起,身子直挺,小嘴硬努。被打后依然不动,又瞪了眼父亲。
“你再瞪一眼试试!”钟理坐直后指着儿子大吼,那种来自小儿的忤逆和否定,他无法容忍,被彻底激怒。
学成垂望碗筷,下巴微微挺起,两片嘴唇合成樱桃大小,鼻孔朝外张开。
被打惯了的孩子最怕的是挨打,最不怕的也是挨打。
父子两在僵持。
钟理的暴躁已经到了临界点。
老人钟能听声揣着两手小跑过来,见状皱眉嘟囔:“这是干啥呀,娃吃个饭你在这吼啥呀!”
“我叫你瞪!”钟理浑然不听父言,指完儿子上去又是一巴掌,那脸更红了,右眼不停地闪烁眨动。
老人见状一把抱过孩子,将小孩护在怀里。怀中的八岁小儿一身软弱,两眼凶猛。那小眼中的愤怒该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始终盯着小儿两眼的钟理,彻底失控了。他站起来绕过茶几,伸出大手去拉父亲怀里的儿子。老汉急速扭过身使尽全力抱着孩子,钟理闪过身子欲从父亲左侧揪出学成,他拽出学成的左胳膊,粗暴地拉扯。
“你瞪什么!今天不收拾收拾反了你了!我叫你瞪!”钟理边说边使劲拉。
老汉怕把孙子打出个好歹来,死命抱住不放。钟理见拉不出来,于是大掌抓住孩子的衣领,两只手将老小左右掰开。
“门开着呢!你是不是疯了?你要把娃儿打死吗……”老人不停地哀求。
钟学成不哭不动,两手抱着碗筷,在爷爷怀里听凭两人将他拽来拽去。钟老汉气急了,朝着儿子上去一巴掌:“你看看你把一家子闹成啥样子了!你媳妇出去了,你现在天天喝酒打娃,还像个人吗?”
老人这一打,左手松了,钟理趁机揪出儿子掀开父亲,壮年人用劲太大,冷不防地老头没站稳被掀倒了,腰先是硌在了茶几一角,然后整个人不稳当倒在了地上。学成见状丢了碗筷挣脱着要拉爷爷,凶狠的两眼瞬间因为爷爷的摔倒泪花狂涌。
“我叫你瞪!什么东西……”钟理一边骂一边踢了儿子几脚,见左右两侧倒下的老小,他一时愧疚至极,没脸再看,甩手出门去了。
学成哪顾得上自己疼,见屁股和两腿能动,他缓缓地起来去扶爷爷。钟能捂着腰,一言不发,一脸苦命。怕门口来往的人看笑话,老汉拼着命坐了起来,然后从沙发上摇摇晃晃地去了厨房,进了厨房回头对学成说:“爷爷没事,成儿你赶紧写作业去吧,别让爷担心。”他故作轻松地想支开孩子,然后关上厨房的门,拄着台子二十来分钟动不了。年近古稀之人,面朝油腻小窗的一张黑脸,如瀑布一般,全是水。
学成似小猫一般,静静地站在厨房门口,望着爷爷。忧伤的小脸红彤彤地,如泉水一般,亦全是水。
“东门修车的那家媳妇整天吹牛——她家的这喷漆好、那轮胎好,她男人这能修、那能修,明明技术最次收费最贵,还整天吹他妈的牛皮,我就瞧不上她这毛病!看她一天天嘚瑟的,他男人那么能耐,咋不给飞机按个倒挡、给航母清理油槽、给原子弹抛光打蜡呢?不就是修车的技工吗,搞得跟他能修轰炸机、造卫星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张大姐家四口人嘿哈大笑,豪放的笑声带着饭桌上的香味,从她家厨房门口穿过她家客厅、市场巷道、钟家客厅最后到了钟家厨房门口内外。
人间凉热不同,这家悲来那家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