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搬多了,马兴邦早有了经验。刚出来混时,第一次在西安落脚,他精心为自己选了一处住地,购买了一屋子的日用、家具,将屋里装饰得温馨而完备,即便只有他一个人住。可这小半辈子里,他从西安搬到宁波、从宁波搬到北京、从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成都……时间久了,他的行囊越来越少,少到来了南方连被褥也不用,一个箱子是他的所有。
每一次在一个地方生根,他总以为那是最后一次了。欣喜逼着他将那里当成家,眷恋催着他为家里添些喜庆,可到了不得不离开时,看着曾经的欣喜和眷恋被自己一次又一次低价甚至无价处理,那心情真是又酸又苦,催人沧桑。这些年,他不恋人,只是恋地。每一次离开或搬家,如同失恋一般。中年人在外,不容易。
经过了数十次的重新开始,马兴邦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能否继续重新开始。
要问他这一生为何而活,他自己常常木讷得答不出来。
曾经的自问到现在也没有答案。
人生之悲,无过于此。
桂英和儿子拉着箱子大包小包地回家后,仔仔一进门脱了短袖径直奔回房间睡大觉。桂英将婆婆和张叔送给老头和漾漾礼物取出来后,自己和漾漾腻了一会儿,顾不上收拾东西,抱着漾漾在女儿房里打起了呼噜。午休过的漾漾见妈妈睡着了,自己溜下床找爷爷玩。老马一边细品老张头送他的红茶,一边在茶香里怏怏嗔怪儿子不跟他打声招呼匆匆走了。
人世间最最重大的离别,无不是仓皇狼狈的。
“爷爷我饿了!”快五点时,漾漾绵绵地走来,抱着爷爷的膝盖,绵绵地撒娇。
“哎呦,我娃想吃啥?”老马捏着小人儿肉嘟嘟的脸蛋。
“蛋挞……果冻,还有薯片、鸡翅,还有面条……”看来真是饿了,说了一连串,不停地咽唾沫。
“走!爷带你吃面去!”老马起身去拿漾漾出门的家当,然后换了鞋,拉着娃娃下楼了。
爷孙俩正吃炒面呢,店里来了另一对爷孙,那男娃娃手里举着个冰激凌左舔右舔,羡得漾漾死死地盯着人家手里的东西,咬着自己的手指,流不尽的哈喇子。回头再看大蒜味儿的炒拉条,如同嚼蜡,小美人一口也不愿吃了。老马知其意,自己将面条呼噜呼噜吃光了,然后出来给她找卖冰激凌的小店。
小区里找遍了也没见着,老马拉着漾漾去外面找。回来时吃饱喝足的漾漾央求在院子里玩滑滑梯,老马坐边上抽烟。玩了半晌,偶听草丛里有小猫喵喵喵地叫,好奇鬼儿提溜着黑眼珠子,耸着脑袋,翻进花池里找小猫。老马坐在另一边观望,并未阻止。
那是一只绝顶漂亮的三花猫,约莫两个月大、一两斤重,尖尖的小耳、圆圆的眼睛、孱弱的叫声……可爱无敌。漾漾惊喜无比,蹲下来在草丛中去摸那小猫,小猫左后腿受伤了,漾漾往前挪一步,小猫往后退一步,如此在花池里僵持了许久。小美人将小花猫逼到花池角落时,见猫咪躲无可躲,漾漾大胆地伸出小手去抚摸那可怜又可爱的小家伙。谁知受惊的猫咪使出了本能,冲着肉嘟嘟的小指头,不留情地迎上去一口——出血了。
“哇啊啊!爷爷!爷爷!”漾漾举着血手指求救。
老马缓缓走去,见小手被咬了嘿嘿一笑,说:“谁让你逗人家!来让爷爷看看严重不。”
“嗯。”漾漾流着泪屏息绕过小树和大花,走到爷爷身边,举着小手无限可怜。
老马拿出汗巾擦了擦血,对着小手吹了吹气,哄道:“好啦!你看,血不见了!”
“可是……还在流,疼!”漾漾拿回手指一看,不一会儿,血又多了,娃吓得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手,高高举起无法收回。
“回去吧,回去弄!”
老马灭烟收烟袋,大手一伸将漾漾从花草里抱了出来,拉着流血的小手,爷孙俩回家去了。到家后老马拿卫生纸将小手一缠,哄傻子似的让漾漾握着缠满卫生纸的小手,自己去阳台上躺着歇去了。
没下文了。
国庆后四天连做了四天家教的钟雪梅,下午晕乎乎地回到了宿舍。一上床累得裹着薄被赶紧睡。姑娘运气不好,生理期刚巧也在国庆的后四天,为了赚钱没法子,她天天硬撑着早早过去给学生上课,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室友关盈盈国庆回家了,她一个人前半天出去上课,后半天回来备第二天的新课,累得十分憔悴。
累倒罢了,山城重庆那地方地势起起伏伏,四十分钟的乘车跟四十分钟的过山车似的。那山城的司机开得也冒,回回刹车总有人闪了身子差点摔倒。钟雪梅出门必带晕车呕吐的塑料袋,哪怕不乘车也带,因为重度晕车的她连路过公交站台也头晕恶心、腹中翻倒。此刻头晕恶心的雪梅根本睡不着,因为没吃东西吐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忍着。
四人宿舍,出去玩的玩去了,回家的回去了,只剩她一人,连个说话的也没有。雪梅无聊中拨通了弟弟的电话,以检查国庆作业的名义和弟弟漫无目的地长聊,聊着聊着,心情好多了,身体也舒缓了。挂了电话,她一口气睡到了晚上八点,吃了点东西,继续睡。明日收假开学,她得为此保存好体力和精力。
“手咋了?”晚上八点,桂英睡饱了出屋找吃的,见玩耍的漾漾手里老握着一大团雪白的卫生纸,不解其意。
“流血了!流血了!”漾漾见问,跑过来找妈妈撒娇。
小孩受伤最常见,桂英随口问女儿:“咋弄的?”
“被喵喵咬了!”漾漾液体一般瘫在妈妈怀里。
“谁咬的?”
“喵喵——小猫咪!”
“谁家的?周周家的汤圆吗?”桂英在脑海搜索楼里她见过的猫。
“不是!树下面的。”
桂英一听树下面的,纳闷,走来问老头:“漾漾的手被哪只猫咬的?”
老马喝完一口茶,不急不缓地说:“楼下的野猫。”
“她被野猫咬了?”桂英大脑充血、大嗓就位。
“嗯!”
“你确定她是被流浪猫、野猫咬的?”桂英再次大喊。
“是啊。”老马抬头气定神闲地望着她,觉她聒噪得很。
“那你就这样处理!”桂英将漾漾握着卫生纸的小手举到最高处,抖了三抖。
“那咋处理?”老马一副懒洋洋,不懂也不屑。
“我的老天爷呀!一天天神得很!你不知道狂犬病吗?”桂英大喊,喊醒了仔仔。
“那猫是狗吗?你是听不懂猫和狗,还是分不清猫和狗!”老马强力回嘴。
“哎呀真是气死我了!没办法交流,为啥所有人都懂的常识你不懂!”桂英急得摊手又抖掌。
“咋咋呼呼的一天天!我被狗咬过二三十回,也没见我咋地!”老马指着自己力辩。
“哎呀我的神呢我的神呢!你七十岁了漾漾几岁!狂犬病治不好你知不知道!”桂英气得拍桌子,而后大步回房换衣服,又流星一般去找病例本、社保卡,火速约好了一辆车,抱着孩子去大医院的急诊室打狂犬疫苗。
老马看着这一切,浑然摸不着头脑。远观整个过程的仔仔光着上半身出来了,爷孙两四目相对,眼神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