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汐浓长的眼睫陡然挑高,双眸瞪大,内里瞳光大盛。
震惊、无以名副的震惊
顾云汐两手紧握成拳,舌尖用力顶住上牙膛,极力不让身形发出剧烈颤抖,不让自己的惊惶表情,轻易释放到脸上。
慢条斯理的下床,顾云汐扶起嫣晚,又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方绣帕。
嫣晚脸色微变,诧然问:
“这、这不是我送予督主的绣帕吗?如何在公子手上?”
顾云汐凄凄冷笑:
“上回你走后,督主拿出来叫扔了。我见丝料名贵,丢了可惜便留下了,倒是一直没用上。如今你既回来,东西还你。嫣晚,你记住,督主向来只用素帕。”
被顾云汐异样的眼光盯得心头发紧,清眸里怨毒的厉色如昙花绽放,一闪而逝。
颔首低眉,嫣晚一声不吭,默默将绣帕收了回去。
顾云汐神色凛凛,说一声:
“我过去找督主,有事与他讲。”
嫣晚听见含笑道:
“督主尚未安置,公子自去便是。奴婢将碗盘送去厨房,随后也过去伺候。”
顾云汐大步迈出门去。
背后,嫣晚促狭了双眸,迸射出犀利寒光。玫瑰唇畔傲然疏扬,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杀人诛心,不过尔尔
信步在空房中走了一圈,阴沉的目光逐一扫过房间里的陈设。
小阁内陈设精巧奢华,可见那大太监确是对她花了心思。
嫣晚心理活动不停,逐将注意力移向了梳妆台上一螺钿首饰盒。
她素日里俱是男装,也需金银首饰吗?
嫣晚心生好奇,打开首饰盒翻看。红绸的内衬上只躺了几枚绾发的素簪,其中一枚较为奇特,霎时捉了嫣晚两眼。
是枚木质发簪,簪头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无论再如何精致,一眼便能看出,是世面上没有的手制品。
纤纤兰花指翘,轻拈着木簪,嫣晚睨眸嗤笑。
难不成,这杀人不眨眼的东厂提督,还会这般灵巧的木艺活计?
顾云汐疾步走至督主院中,推门而入。
冷青堂正侧身偎在床上看书。听到房门有动静,抬眼看时,顾云汐已经风风火火进来,立在了床头。
“起来了?”
他澹然的问,对她遍布汗水的消瘦小脸上目不转睛。上面满载的种种苦闷、失意,令他的眼眸骤然疼了一下。
“……”
顾云汐只是望着他不说话,干到起皮的嘴唇颤抖不停。
“听说你累得昏倒,如今才起来,可别再受风。太晚了,回去吧。”
冷青堂面色无澜的说,看似关切,实则将人生生向外赶。
语气太冷,冷到没有温度,不带一丝情愫。
顾云汐被这凉意袭人的一句话冻到无所适从,怔怔高挑羽睫,哑然注视冷青堂缓缓垂了眼,继续将余无温的眸光滞于书上。
一时间,四下沉寂。
那男子依然五官英俊非凡,散着墨发,全身雪白寝衣,潇洒落拓如谪仙,与她记忆里、与她装在心里的那人,一般无二。
唯一
不同之处,便是此刻的他,神色冷漠如恒古不化的坚冰,每一眼神、每一句话乃至连每一寸呼吸,都是寒凉无温的。
“督主……我只想问您一件事……”
顾云汐呆呆的等在床边,若是透明的空气般,被他忽视。
“问吧。”他答得风平浪静。
“您那次送嫣晚回宫,是为我……还是为东厂?!”
戚戚之声令冷青堂隐隐抽搐着剑眉,眸光如朗朗星辰,在幽深的眼底闪烁明灭。
半晌得不到回答,顾云汐那苦大仇深的表情更为浓重一层,复问:
“究竟为我,还是为东厂!”
他曾经说过,他的心中只有她,他会处理好嫣晚的事,要她信他
那时她便坚信不疑,督主为了她,将那女子送回了宫里。为了她,不惜得罪钱皇后。
若非嫣晚今日提点,顾云汐从不相信,督主那种做法,还会揣着旁的目的。
直到此时,她站在他的眼前,被他浑身散发的寒意冻到手脚颤栗,冻到透心的凉,她还是不想去怀疑,期盼着他能够亲口对她说,说出她心目中期盼的答案。
终于,在她惴惴不安与祈盼的目光中冷青堂徐徐抬眼,四目相对间,语气淬着些急躁:
“为你还是为东厂,有何重要?已然是过去之事了!”
“对我很重要!我要知道答案,要您亲口告诉我答案!”
顾云汐执拗的说,清浅的眸光流淌着悲伤,牢牢逼向他,毫无松懈、不肯退上。
冷青堂紧锁剑眉,表情纠结,仿若是个棋~牌老手,兀然被人看穿了底牌,懊恼、羞愤、愧意的表情交织一处,眼白布满血丝,已然溃不成军。
沉寂一刻,他将脆弱洇红的眸光移到旁处,沙哑沉声:
“丫头,别逼我”
顾云汐双眼圆瞪,神色须臾的恍惚。趔趄后退两步,她将斗大的杏眸微微敛起,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她已知道答案了
长睫抖了两抖,被眼中弥出的凄迷水雾染湿。隔着那层水雾,他的样貌变得模糊,变得叫她一时之间看不清。
容颜近在咫尺,如此陌生。明明只有五步距离,两颗心好像已远隔天涯海角。
顾云汐徐徐转身,潸然泪下。
背后,他的声音急急扬起来:
“丫头,我不能失去东厂!那里凝着我十年心血,你该知道它对我的重要!”
静了一刻,他又说:
“丫头……别离开我!”
颤巍巍的破碎声音,压抑着全部情绪的释放,化作绵绵无力的祈求,落在顾云汐儒软的心上,却像是沉重一击。
别离开我
她不敢回头去看,看床上那个虚脱不堪的陌生人。豆大的泪珠纷纷扬扬落下去,摔在地上碎成数瓣。她决然推门,夺路而逃。
房里,冷青堂表情颓然,好像一尊无心无温的木雕匐在床头。手上陡的松弛,书掉在地上,他已无力去捡。
沉默的看向空荡荡的门前,那处地上的两摊湿,正于视野前模糊起来。
整颗心莫名的疼,磨人的感觉很快侵遍周身,磨到他的十根手指都在颤抖。
顾云汐一口气跑出院子。泪水在枯萎的小脸上肆意弥漫。她倔强的仰头,愣将满眼的泪水,生生吞进肚里。
晚空如墨,幽深而广阔,无涯的苍穹上星子罗布。这灿烂夜空,像极了他的双眼,清澈、璀璨,神秘且诱惑。
她对着星空凄凄的笑。
曾经,我以为我不再渺小,我以为我已强大,大到抬手间便可拥有你的温柔。
时至今日我才知道,星空是冷的。我依然渺小,依然不曾于抬手间触碰到这片星空,更不曾拥有过,星空的温柔……
是夜
冷青堂独自在屋中,人定的时辰才浑浑噩噩的将要睡着。
幔帐外垂下一道欣长黑影,使他昏昏沉的神经猝然警醒。
“谁”
高声喝嚷的同时,人已劈帘起身。
幔帐另一端,是仙衣火红的玉玄矶。
冷青堂了解国师。能避过提督府几重值夜侍卫的耳目,不着夜行衣便闯入他的寝房,功夫实属了得!
冷青堂眸光转厉,肃然道:
“未经召唤,你怎可擅自与我见面?”
玉玄矶桀然若笑:
“冷督主好大的官威!今日玄矶未有召唤便与此处现身,实为向督主送还一样东西。不过听闻府上有喜事一桩,顺便向督主大人道声喜。想来春暖时节,冷督主也是桃花旺运,左拥右抱羡煞旁人。”
“你到底何事!”
目睹对方就快翻脸,玉玄矶微微敛了笑脸,右手倏地扬起。
轻风擦冷青堂面颊而过,他抬手接住掷来的东西,借着月色低头去看。
是他亲手缠在顾云汐腕上的红绳,两颗金豆陈在夜色里,斑驳出微弱的黄光。
冷青堂皱眉:“你找过她?!”
“别误会,是她主动登门蓬仙观来找我!”
玉玄矶挑了一侧眉眼,笑意寒凉中透着几分得意。
冷青堂瞬间脸色阴沉,眸色暗了暗,沉吟之声透着威压:
“别打她的主意!”
“你吃味儿了?”
玉玄矶一双清眸在夜色中凝着幽冷的光辉,紧紧锁牢冷青堂怒意森森的容颜:
“我对女人不感兴趣,你又不是不知。无非是要问你,她到底是谁?!”
骤然收起嘲笑,玉玄矶神色肃然,声音沉冷的问:
“你将她女扮男装带在身边,仅仅只是因为喜欢?”
冷青堂扭头不再看他,硬声回答:
“她是谁不关你的事!你的任务,便是做好你该做的!”
“华南赫”
玉玄矶终被对方出奇的冷静与淡漠逼到火起,拂袖低喝:
“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今日我来,便是要告诉你,宫闱肃杀向来残酷,春宴之事你该吸取教训,别再惹火上身!别忘了我大哥为谁而死,我又是为谁,付出怎样的代价!”
冷青堂幽幽吐口气,语气平淡道:
“我不会忘。”
“还有一事,你为何将蛟珠梨的制作方子传予她?!”
“你在说什么?”
冷青堂转而惊诧,疑惑的眸光蓦地投回,视向玉玄矶忿忿不平的脸上。
“别装了!她都已经亲口承认了。为给你做蛟珠梨,跑到我的道观诓走一整罐陈年梨雨!怎么样,她做出的东西,滋味如何?”
玉玄矶盯住冷青堂迷惘不已的俊逸脸庞,寒冰冷笑逐渐漫起一丝凄凉。
彼此间沉默不语。
一刻,玉玄矶转身,低迷之声自带无限幽怨:
“赫哥哥,红绳上玲珑扣的编法,还是小时候我教你的。那时每次问起,你都说你学不会……”
冷青堂一晃失神,望着掌心上的红绳说不出话。再抬眼时,玉玄矶已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