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老汉不大功夫又从脖颈里逮出个臭虫!半个红小豆大,颜色鲜红通体透明,胖鼓鼓象小蜘蛛,放两指甲中间一挤,伴随一股恶臭血扑哧冒出来,剩一层灰褐色的皮。老汉说这玩意毒性大,一咬一溜包几天下不去,顶他妈格厌人了!
按行李员说法行李今天该到。焦躁的蹲守即将结束,蒋乐生振奋起来。他受不了臭虫叮咬和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想到外面活动活动透透气。
掀开候车室厚重的门帘,一股清新刺骨的寒风噎得他连连打嗝。昨夜下过小雪,雪粉撒在地面光滑如镜。他小心翼翼走下台阶来到站前广场,将随身物品安放一棵大树下,活动活动麻木的腰肢,张开鼻翼贪婪地做深呼吸。不到两分钟,寒气穿透前后心,耳廓也失去知觉。他不愿马上回候车室,捂着耳朵绕树干跑步取暖。
这段时间没有列车到站和发送,广场上格外冷清。拐角处冒出两个人影,边走边四下张望,交头接耳嘀咕着什么,踏着咯吱咯吱积雪向他逼近。
蒋乐生正专心绕树跑步,冷不丁肩上被一只手重重压住,他一个趔趄差点滑倒。扭头看来人头戴黑粘绒帽,捂个脏兮兮口罩,两眼凶光毕露,操北方口音低声喝道:站住,打哪儿来?
蒋乐生扳肩上手却没扳动,瞪他一眼反问:你是谁?想干什么?
黑粘绒帽用右手指指左臂红色联防袖标:不认识?有介绍信吗?
另一个人戴灰色狗皮帽,蓄两撇小胡子,径直奔向蒋乐生提包,隔着袋子捏捏惊喜地叫:粮食!
粘绒帽冷笑一声,阴森森说:好哇,投机倒把,跟我走一趟!
蒋乐生断定他们不是好人。搡开压在肩上的手,一个箭步夺回提包,抱在胸前趴倒地上。高喊:你们干什么?
两个坏家伙压低声音威胁:不准嚷,跟我们走!
蒋乐生抬眼一瞧,广场上一个人影没有。他大声吼道:凭什么跟你走!我不走!
他打定主意拖延时间等待救援。天已大亮,用不了多久准有人来。只要不离开广场,歹徒不敢拿他怎样。
两个家伙交换眼色立即下手:粘绒帽把他从地上拎起,照太阳穴便是一拳;狗皮帽抢过提包夺路而逃。
蒋乐生眼冒金星跌倒地上,随即一跃而起朝歹徒追去。可恨脚下的棉鞋底有冰疙瘩,才几步便滑倒了。
他甩掉棉鞋,在雪地上奋力追赶,边追边叫有强盗!抓坏人呀!
两个歹徒越过开阔地向大楼背面逃。蒋乐生穷追不舍,双方总保持七八米距离。粘绒帽突然回身,飞起一脚将他踹倒,袖筒里亮出匕首喝道:找死?再嚷捅死你!
等他爬起来再追,坏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开来一辆公共汽车。有好心人帮他找回棉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
——胆忒大了!大清早敢动手抢!
——他们这是偷冷空,知道这一阵过路的人少。
——知根知底人干的,报告公安局!
蒋乐生向公安值勤室报案,值班民警说如果破了案追回赃物,通知他认领或者寄去。他抱着一线希望,留下毛山农场三姐的地址。
再回到候车室,原来位置还空着。提包被抢,里面二十斤大米和糯米,十来只路上充饥的南瓜饼。腹中空空,带馊味的南瓜饼也没有了。臭虫咬的地方又痒又疼,连累浑身难受。
他举目无亲欲哭无泪,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
他打开紫檀木二胡盒,想以拉琴打发时光。拉的《孟姜女》小调,琴声凄婉如泣如诉。不知何时聚拢一圈人,把他围在中央。一曲终了,喝彩声中他如梦初醒。
人们要他再拉一曲。帮他找回棉鞋的那位好心人说:这小伙的行李叫人抢了,大家帮帮他吧!顺手摘下蒋乐生头上帽子,托在手上伸向听众。
被误认作卖艺的乞丐,他羞愧得涨红了脸,头低得不能再低。有的人转身离去,多数“知音”均有所表示:向帽子里扔硬币的,投一两二两粮票的,两个佩带校徽的女大学生出手大方,竟放进五毛钱和半斤粮票。众人拾柴火焰高,一圈下来零钱粮票居然盖过帽底,无疑雪中送炭。
得了资助真就得卖艺。他拎起二胡,转圈儿给好心人鞠躬道谢。脱掉大衣调好弦,认真拉起最拿手的《病中吟》和《二泉映月》,最后应女大学生“来个欢快曲子”要求,拉了一曲《金蛇狂舞》才收场。这次奇异经历牢牢刻在他记忆中。
从上海托运的行李下午到了。他买好票登车继续北上毛山。
再见了三棵树车站。他难忘弥漫烟味的候车室,难忘缝隙里藏匿臭虫的长条椅,大清早歹徒出没的站前广场。难忘帮他找回棉鞋的好心人,往他帽子扔硬币粮票的众多“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