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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苦旅惊魂(2 / 2)

三轮车在行人和车辆的缝隙间穿行。不多时拐进一条胡同,车夫按着铃铛喊叫:三十五弄七号来人了,七号!

整条弄堂破烂不堪,都是年代久远的平房,上面加层搭建鸽笼样阁楼。碎石板地面污水横流,电线横七竖八密如蛛网。水泥电杆上拴许多铁丝,晾晒着棉被棉絮和花花绿绿的尿布片。家家门前有个敞口的红漆马桶,像迎宾的门童。

镶玻璃的木门应声推开,有个年轻女子身后双手托腰,腆大肚子走出来,仔细辨认正是表姐曲云。多年不见模样没大变,只是皮肤白皙了许多。表姐瞪大了眼睛,一脸疑惑不无戒备地问:你找谁家?蒋乐生亲热地回答:表姐,我是乐生啊!

表姐对他的到来毫不热情,甚至有些冷漠。此刻午饭刚过,对远道来客理应问吃过饭没有,哪怕是句客套话,表姐却没有问。而此时他正饥肠辘辘,昨晚上路到现在,只早晨吃两个小南瓜饼。

表姐倒给半杯温吞水,直截了当问来她家什么事?听说乘船去东北,忙问买的几时的票?看来这是她最关心的。那年代人人挨饿,亲戚之间也不讲情面。

得知没买到票,且船票予售三天,表姐急红了脸,埋怨他这么大人办事不牢靠。

乐生说他在码头上登过记,明天有退票优先卖给他。表姐态度略有好转,小声嘀咕道:只怕没有退票明天走不成。

乐生想把自己的困境倾诉一番,以求得表姐宽容和理解:他走投无路才投奔她的——蹲码头怕丢东西,住旅店既花钱又要证明,逃难之人哪有证明?

话才开头,表姐却无心听他叹苦经:念不成大学不光你一个,日子难熬不只你一家。成分不好不要怨别人,只怪你爷爷老倔头。买田置地想发财,是替子孙造孽!老倔头去阴间享福,害得你们阳间遭罪。有什么办法?慢慢捱吧!

舅舅对爷爷的憎恨不能不影响表姐的态度。

表姐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诉说自家困难却滔滔不绝:一间小屋外加小阁楼,房租占张二工资的三分之一。破房子夏天热死人冬天把人冻死;她不在乡下挣工分,靠吃黑市粮过日子,黑市粮又得一半工资;孩子生出来户口落乡下,又添张吃黑市粮的嘴。过日子样样离不开钱,张二烧饭挣几个钱?言下之意她的日子比在乡下更难过。那表情那语气,哪象跟久未见面的嫡亲表弟拉家常?倒象向居委会申请救济。蒋乐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能一走了之!

她到弄堂口给丈夫打电话,让从食堂买几样熟菜带回来。明天请假串休,无论如何把来人打发走。

张二带回家一盒米饭,四样熟菜:猪头肉、油炸带鱼,炒豆腐丝和凉拌绿豆芽。他从床下摸出一瓶白酒,用牙咬开盖倒给乐生一杯。见客人吃得拘谨酒也没怎么喝,便找来酒杯给自己倒满,举到乐生面前相邀:表弟,我吃过饭了,你表姐有孕在身,我陪你。表姐不管不顾责怪道:他不是外人要你陪?我晓得你一见酒嘴就馋。今朝吃饱自家的,明天省下厂里的,整个一‘港嘟’(傻瓜)!

张二对妻子的抢白并不在意,喝完一杯又给表弟和自己满上,嘻嘻一笑:男人哪有不馋酒的?这酒买半年了,今天才有机会打开。来吧表弟,我替你表姐敬一杯。表姐恶狠狠瞪他一眼,他只装没有看见。

蒋乐生没喝过白酒加上空肚子,两杯酒下肚晕乎乎,就坚决谢绝张二再给斟酒。表姐眼神里透出对酒的痛惜和对张二的愤怒,他生怕夫妻俩为抢酒瓶动手。

张二喝到兴头上,趁表姐去公用厨房热饭,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话也多了起来:表弟,你只管大口吃,别不好意思。不瞒你说我日子还行。当炊事员就是好,别人挨饿我不愁吃不饱。他一只好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班长见我忠厚老实,同情你表姐农村户口,我买熟菜只收半价,今天买饭连粮票也没有收。你表姐下月要坐月子,司务长答应送我三斤鸡蛋票。表弟啊我总结出经验,人在世上混就靠人缘好。

表姐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听到张二的话,气得骂他喝两杯猫尿就会吹牛皮!夺过酒瓶盖上盖催促道:客人不喝你陪哪门子酒?表弟快吃,我要收拾了。

蒋乐生被安排睡在堆放杂物的阁楼上。表姐家没有多余铺盖,他打开自己被子,找两本书当枕头躺下。生地方加上酒精刺激,头昏沉沉心里热烘烘,怎么也睡不着。透过积一层灰的窗玻璃,外面黑糊糊一片,远方几处霓虹灯在闪耀。不知谁家发生激烈打斗,传来砸玻璃的声响,男人苏北口音叫骂和女人尖利的嚎哭混杂一起。汽笛声从不远处江面传来,是轮船进港停泊还是起锚驶向远方?

天蒙蒙亮,惦记着去码头买退票,他一激灵就醒了,蹑手蹑脚收拾行李。昨晚张二说今天串休,帮他去码头搞票。他很感激这位为人厚道的表姐夫。

小弄堂苏醒过来。吱吱呀呀开门声,纷乱的脚步声,三轮车的铃铛声响成一片。“倒马桶嘞——”“倒马桶嘞——”清早头桩事,便是将马桶污物倒入收集粪便的大粪车,然后去阴沟旁放水冲洗,接下来的程序就是刷:手持竹刷把马桶里转圈刷,顺时针刷完逆时针刷,刷完桶底刷桶帮,右手累了换左手,黑头发白头发的女人一个个弓着腰,身体有节奏晃动着,刷马桶的响声此起彼伏,胜过秋夜纺织娘大合奏。刷完了冲冲完了再刷,反复循环多遍,才泡上清水放自家门口晾。

楼下有了说话声,蒋乐生赶忙下楼。表姐头发蓬松倚在床上,门外刷马桶的是张二,他舍不得怀孕的妻子受累。过了一夜表姐态度明显好转:你人生地不熟,我叫张二陪你买票送上船。没有退票就买予售票,住两天不要紧,下回不知道啥辰光来哩。乐生猜想她准受了丈夫开导。张二进城时间长,不似表姐那么自私小气。

吃过早饭,蒋乐生谢过表姐,随张二乘无轨电车奔向秦皇岛路码头。戴老花镜的售票员一见他高兴地说:小阿弟,侬运气不错,刚好有一张今天去哈尔滨的退票,四等舱,帮侬留着呢!蒋乐生忙问多少钱?售票员说十六元八,比五等舱只贵四块还有卧具。快买了吧,予售票等三天呢!他赶紧掏钱买下。

有了船票便可以托运行李。落腮胡子说得果然对,粮食不准托运,他把书籍和衣被一起托运,大米和二胡盒随身带,上下车轻松多了。

离开船还有六个小时,张二执意领他逛几处繁华的地段。二人乘无轨先到外滩,又去南京路转了转,最后来到最高的建筑物国际饭店,乘电梯直达顶层。

薄雾中,鸟瞰被马路分割成一个个方块的建筑丛林,十字路口信号灯变换色彩,五颜六色的汽车走走停停,行人如忙碌的蚂蚁蠕动着,一切如同置身于梦幻中。

下午三点,钟声在黄浦江上空回响。巨型海轮“长河”号起锚缓缓驶离了码头。船尾涡轮搅动江水,像一锅沸腾的泥汤。蒋乐生站在二楼甲板上挥舞双手,向送行人群中的表姐夫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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