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乐生还是下农场前回过家,之后父亲被斗被关送强劳队一概不知。这半年他何尝不想回家看看?一是父亲叮嘱“这个家尽量少回”,二是以此表明自己与家庭划清界限——只剩一年高中毕业,前途要紧!
父亲被放回家又身染重病,才叫乐田去学校告诉哥哥发生的一切。兄弟俩一个十五一个十二,沿僻静的校园墙根慢慢走,路灯下无声哭泣着。去年秋季开始,成分不好的小学毕业生只准上农业中学半农半读,乐田成了牌楼农业中学第一批新生,半天上课半天劳动养活自己。乐田说:哥,我们家全靠你了!我初中都不让考,这辈子也就地里刨食的命!
再见到父亲他止不住泪如泉涌。父亲颧骨高高突起,两腮深陷脸色潮红,人瘦得脱了形。父亲喘息着告诉他,亏得马书记讲究实事求是,免去他牢狱之灾。否则富农成分加上判刑的父亲,给你带来多大影响?马书记恩重如山!
几年间大姐乐龄二姐乐云先后出嫁。三姐乐华参加乡民办教师招考,分配本大队代课。父亲被抓第二天,乐华自言自语说,难道群众说抓谁就抓谁?校长何顺向徐其虎报告。徐其虎大怒,擅自做主开除她民办教师,回生产队监督劳动。
接到蒋乐华的申诉,马书记派文教助理前往调查。调查报告称:一、蒋乐华是编制内代课教师,教学水平较高;二、蒋乐华怀疑“群众说抓谁就抓谁”,属认识问题,未造成不良影响,撤职开除处分过重;三、教师队伍人手紧缺,随意开除骨干教师不妥。
公社党委认同调查报告,责成牌楼大队恢复蒋乐华教师职务。
文教助理被徐其虎顶了回来:我就是不同意地富子女当教师,老子现行反革命,贫下中农子女怎放得心她教?事关阶级路线大是大非,别说你,天王老子也不行!
马书记抓起电话找徐其虎,摇两圈便停住了。来牌楼工作三年,徐其虎处处与他不合拍。此人好大喜功,心胸狭窄凶狠狡诈,品行大成问题。吕书记调走前推荐后备干部,徐其虎却是首选,说他革命资历深,斗争性强是员虎将。缺点大老粗头脑简单些。相处下来马祥瑞觉得此人头脑并不简单,有虎劲更有狼性。
最近徐其虎散布流言,对公社领导抓阶级斗争“软弱”不满:大队斗坏人,书记就坐在台下,请他做指示却不表态;其他公社揪出坏人很快上报批捕,我们这里没完没了审查,好人他做了,今后大队干部怎么工作?
马祥瑞并非小肚鸡肠的人。听到流言不想与这个桀骜不驯的下属理论。在那个越狂热越吃香的年代,正派的秉性决定他沉默静候。
文教助理看出马书记为难,提了个折中办法解决:让蒋乐华与薛庄小学薛玉晨对调,薛老师下个月结婚,婆家住牌楼大队,调她来肯定求之不得。马书记觉得此法两全其美,让抓紧落实。
没成想徐其虎节外生枝,说调薛玉晨来没有意见,但决不同意蒋乐华再当老师!她不在牌楼大队劳动,我马上停她口粮!
徐其虎料定,没有哪个“天王老子”敢站出来替蒋乐华说话。她父亲是“群专指”揪出的坏人。有谁胆敢跟我较劲,老徐还有杀手锏——编个桃色新闻,管它真有假有莫须有,搞臭他跳进黄河洗不清!
那年代户口就是“定身符”,它与吃穿生存必需品供应捆绑一起,有城镇定量供应户口和农村非定量供应户口之分。生产大队头头象**的小君主,掌控着手下两三千人生存权。
蒋乐华必须留在牌楼大队劳动。否则徐其虎停供口粮,她将无法生存!
蒋乐生的经济来源断了。上高中以来,全靠三姐少得可怜的薪水积攒起来供他,正当妙年的姐姐雪花膏也舍不得买。
蒋乐华!明天西河湾挑泥。队长说了,不去罚工分扣口粮!王小四的喊叫声暮霭中传得很远。
王怀兵按壮劳力标准分派她任务。蒋乐华不示弱,裤腿挽过膝盖,赤脚站在冰冷的水里挖淤泥。百多斤担子压弯腰,沿巴掌宽台阶一步三颤向上爬。肩上皮磨破结了痂,汗珠掉地上摔八瓣。
一股热流顺裤腿流下来,一阵天旋地转,蒋乐华连人带泥担子滚下渠底。正平土的引弟忙下去扶,只见她双眼微闭脸色蜡黄,地上一滩鲜血——长时间冷水浸泡加上繁重的体力活,蒋乐华提前来了例假。引弟气不过骂:王怀兵太欺人。
引弟扶着蒋乐华,一步一步捱回家,还没等换上干净衣服,王怀兵随后赶到,扯大嗓门喊:蒋乐华,出来!不到下工跑回家,罚你三天工!
引弟从屋里出来说:乐华姐身上来“那个”,人都晕倒了。你分她那么重任务,太过分吧!
王怀兵故作惊讶:啊?来“那个”了?蒋老师啊,下月来“那个”先打声招呼,我好关心你。嘻皮笑脸扬长而去。
妹妹乐梅九岁,最小的弟弟乐谷七岁,在大队小学读三年级和一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