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皇上妃嫔在侧,宜思戒之在色也…”
“天子起居,岂有寂然无闻于人者?然莫敢直言以导陛下,则将顺之意多,而爱敬之心薄也。陛下平日遇颂谀必多喜,遇谏诤必多怒,一涉宫闱,严谴立至,孰肯触讳,以蹈不测之祸哉?”
杨素看了这几句也算是明白了,袁锦江这货绝对是奔着廷杖去的。他老老实实骂一骂陆贵妃也就算了,来一句什么“储位应建而未建…臣不知陛下何以自安也”,这不是指着光熹鼻子骂“您这样搞不出儿子实在对不起列祖列宗”吗?
后面更是异想天开,为光熹生不出儿子找了医学上的理论依据,连“肾虚则腰痛精泄”这种话都出来了,更是大言不惭劝光熹戒色,偏偏光熹就是生不出子女,事情更是有可能牵扯了当时二王夺嫡的内幕,万万没有解释的余地。
关键是,后面还骂了一堆大臣,“岂有寂然无闻于人者”,没错,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御史。骂皇上的事情被一个应该专门骂户部的业余选手抢了先,御史们的脸面往哪搁?久经骂阵的专业人士们此时应该在摩拳擦掌了…
这些话出现在一个户科给事中的奏疏中,字字句句必然流传后世,想象一下后世学士们教育太子时,都会说一句“你们想做光熹那样的淫君吗”,刺激,真的是刺激!
杨素刚才还在想吹捧一下叶一清,说他居然可以过目不忘,现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原来是这篇奏疏实在是太刺激了点儿,一般人看了论点,没道理记不住。
综观此文,论点层层递进,从陆贵妃到严谨国本,再到戒色,真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就骂人的狠度和深度而言,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了。
杨素呆了良久,发现光熹正饶有深意地看着他,立即背上汗毛一竖,恭声问道:“不知皇上准备如何处置袁大人?”
光熹微微一笑,说:“不知这‘差内卫将其推出午门,着实打五十棍,贬为庶民,永不录用’怎样?”
杨素倒吸了一口凉气,‘着实打’五十廷杖那可是往死里弄的意思,他沉思良久,说:“袁大人乃户科给事中,家贫体弱,这五十棍,是不是太多了点儿?”
光熹哈哈大笑,说道:“你倒是不错,只是求朕少打几棍,比你师父会求情得多!咱们这叶大学士居然建议拟一道文书,严厉斥责袁锦江,并将其革职查办。”
说到这里,他脸上表情一变,露出森森白牙,阴冷笑道:“当朕是傻子吗?只怕过不多久,你又会有一道奏疏上来,希望能够宽恕袁锦江,就这么算了。”
杨素心道:“这拖字诀确实不错,大家先冷却冷却,然后两面各给一个交代。只是姓袁的这货骂的如此过分,绝对没有给叶老板做两面派的机会了。”
这么想着,杨素已有定计,跪地道:“皇上,微臣对叶大学士的话不敢苟同,只是臣恳请皇上念在袁达人体弱的份上,减少用刑。”
光熹盯着他看了良久,说:“即刻将袁锦江推出午门,着实打三十大板,以儆效尤,不得延误!叶卿,杨卿,你们也去监行此次廷杖吧。莫要忘了,你们都是在午门外挨过打的,这次去看看,再加深一下印象好了。”
这可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叶、杨两人一听要拉自己垫背,哪里还会再墨迹,赶紧叩头领旨。
光熹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说:“下去吧。袁锦江应该还在午门外跪着,你们直接过去好了,朕暂时不想再听到这件事儿的任何消息了。”说完这话,他便在御书房的一片废墟中将被自己踢翻的椅子扶起,疲惫地坐下,亲自提笔拟诏。
李贤将皇上的诏书捧在手心,为二人打开房门,护送他们下了阶梯,将圣旨交到了一个宫中执事手里,然后悄声对叶一清说:“杂家还要回去伺候皇上,不能送二位到午门外了,二位大人为皇上办差,一定不要出了岔子。”
叶一清哪里听不出李贤说的是‘着实打’那三个字,只能默默点了下头,对李贤作了一揖,和杨素一起在宫人的引领下一路走向了午门。
袁锦江果然在午门外直挺挺地跪着。他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留着一撮山羊胡,其貌不扬,小鼻子小眼睛,五官紧巴巴地挤在一起。就这一副外貌,皇上看了肯定倒胃口,难怪这个年纪还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
监行廷杖的又是刘思唐,此时正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也不知这位仁兄是不是专门给别人打屁股的。他见三人从午门内出来,赶紧迎上来向他们打招呼,却发现宣旨的太监对他爱搭不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基本已经猜出了皇上是个什么态度,怕是要‘着实打’了。
刘思唐领会了上面意图,也不多说废话,只是对杨素点了点头,便坐到了位置上,听太监宣旨结束,便大喝一声:“着实打!”
早有内卫小旗把袁锦江绑了个结结实实,行刑的小旗低声说了句“对不住袁大人了”,便挥棒砸下。这一棒看上去软绵绵的,与当时杨素挨打时的情景完全不同,却没想到砸在袁锦江的身上竟然发出了一声巨大的闷响。
小旗们每打一下,都怒喝一声“哈”,应当是用了十二分力道。第一个小旗的五棍才打完,袁锦江便昏迷了过去,整个人没了声息。杨素心知自己挨的那二十棍怕是还赶不上人家一棍,是以将头扭向一边,不忍再看了。
好不容易捱到三十棍结束,四个小旗将袁锦江提溜起来,使劲砸向地面,袁锦江一下被砸醒了过来。太监见了袁锦江受刑而没死,便点点头,说了句“杂家这便回宫复旨了”,然后便大摇大摆地去了。
叶一清快步走到袁锦江身前给他撤下身上麻布麻绳,嘴中还说着:“锦江,是为师无能,没能救你免遭此难!”
杨素虽然对他这种自己作死的行为看不过眼,但考虑到他是为了帮自己才上书弹劾陆贵妃,是以出于道义,也抢跑几步找刘思唐去要金疮药。他要了内卫的一把钢刀,趁着血肉还没黏连住衣物,也不管大庭广众之下,将袁锦江的下体的衣物尽数割去,给他上药治伤,折腾了大概半个小时。
袁锦江受刑不过,嘴里唾液已经全干了,只能发出“呵呵”的嘶哑的声音,似乎是在道谢。杨素抬头望他一眼,想叫他不要说话,正要开口,却发现刚才回宫的大太监又跑了回来。
太监额头隐见汗水,似乎是快步跑到的午门,手中拿着一个新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