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事,儿臣认为,并没有什么不对。”
“《诗》博士辕固,且先不论其比二千石的秩禄、读过圣贤书的经历;”
“——单就是生而为人,就应该知道尊重老者、尊重上位者的道理。”
“但今天,辕固却当着父皇,以及儿臣、五哥的面,将我汉家母仪天下的太后、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发妻、父皇的亲身生母,贬低成了乡野之间的村妇。”
“这样的举动,别说是把辕固整个丢进兽圈了;”
“——就算是先剁碎,再一块儿一块儿丢进猪圈,也绝对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神情严峻的道出一语,刘胜面上也立时涌上些许怒火,又稍转过头,朝刘非的方向一昂头。
“至于五哥,作为皇祖母的孙儿,亲眼看见有人当着自己的面,用那样的污言秽语侮辱自己的祖母;”
“如果就连这样,五哥都没有怒而拔剑、血溅五步的勇气,那五哥,也就枉为人子了。”
言罢,刘胜又正过身,深吸一口气,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也终是带上了满满的郑重。
“作为儿子,本不该指责父母双亲的错误。”
“但儿臣,不单是父皇的子嗣,同时也是父皇的臣下。”
“如果看到父皇的错误,却不立刻指出来,这有违人臣之道;”
“如果让父皇因为这个错误,而被外姓的臣子当众指责,更是有违做儿子的本分。”
“所以,即便是在儿臣说完这些话之后,父皇要赐儿臣一盏鸩酒,儿臣,也还是要说。”
“——今天的事,父皇,做错了!”
“——父皇不应该允许那腐儒辕固,当着父皇的面,那样羞辱皇祖母!”
“——因为这,不光关乎皇祖母的威仪,也同样关乎父皇的名声,以及在臣子心中的威仪!”
“如果因为今天的事,就让朝中的百官公卿认为,父皇是个不孝顺母亲、不在乎母亲是否被侮辱,甚至纵容臣下胡作非为的君主,那以后会怎么样?”
“岂不是人人都要学他辕固,要骑在皇祖母头上拉屎撒尿,却根本不用担心父皇会责罚、会怪罪吗?”
神情满是坚定地道出这番话,便见刘胜毫不畏惧的抬起头,将目光与端坐上首的天子启对在了一起。
足足三息过后,刘胜才又深吸一口气,毫不做作的伏生叩首。
“儿臣说完了;”
“如果父皇要赐死,儿臣,且先谢过父皇······”
看着刘胜洋洋洒洒道出自己的‘罪证’,又视死如归的俯首在自己面前,天子启面上,只一阵阴晴不定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一旁的刘非,都因为‘兄弟俩今天要交待在这里’,而低声哭泣起来,天子启才缓缓张开那干枯的嘴唇;
“去;”
“给朕取碗水来。”
“润润嗓子,朕再给你这小子细说。”
闻言,刘胜只稍一愣,便漠然起身,到殿外取来了一碗温蜜水;
而在御榻一策,刘非却依旧沉浸在‘即将殒命’的哀伤之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此刻的刘胜,却是顾不上去安慰五哥刘胜,只将手中温水轻轻放在天子启面前,便又回到先前的位置跪下身来。
待天子启灌下一口蜜水,又舒坦的长呼出一口气,刘胜才坐直了身,静静等候起了命运的裁决。
“辕固,是儒生;”
“是先太宗孝文皇帝,亲自任命的博士。”
“虽然学问、人品都很差,但在关东的文士心中,却有着很高的地位。”
“对于辕固的为人,朕非常清楚;”
“——辕固今天的所作所为,也同样让朕感到愤怒!”
说着说着,天子启便勐然拔高了嗓门,也终是让御榻旁的刘非一惊,顺带停止了低闷的啜泣声。
便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将胸中怒火压下些许,才继续说道:“对辕固这样的人,朕也感到非常的厌恶。”
“但早些年,先帝曾交代过朕:除非是大逆不道、举兵谋反这样的大罪,就绝对不能用强权,惩治辕固这样‘享誉天下’的文士。”
“甚至即便是犯下大罪,只要没有十分确凿的证据,便也同样不能治罪······”
“——朕,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也不是一个很贤明的皇帝。”
“先帝这番教导,朕,也并不能完全明白。”
“但朕知道:先帝是对的。”
“就算朕不能理解,也必须按照先帝的嘱托,尽最大的可能,善待这些令人厌恶的文士。”
“这不是因为朕,还妄想着效彷先太宗孝文皇帝。”
“而是为了宗庙、社稷的安稳······”
以尽量平和的语气,道出这番半带自谦,半带虚伪的场面话,天子启又拿起碗嘬了一口;
不等天子启说出下一句话,话头却又被跪坐于御榻前的刘胜接了过去。
“儿臣认为,辕固今日的所作所为,正是大逆不道!”
“父皇、儿臣,还有五哥,都亲眼目睹了此事!”
“——证据!”
“——让天下人信服,并且不会因为此事,便认为朕是在‘残杀文士’的证据!”
不等刘胜话落,便见天子启勐地皱起眉头,手中水碗也被重重放回眼前的御桉!
直勾勾盯着刘胜看了好一会儿,天子启才又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怒火压制下去,语调阴冷的最后补充了一句:“不要再说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
“朕,还没愚蠢到需要自己的儿子,教我怎么孝顺母亲、怎么做皇帝的地步。”
略有些烦躁的说着,又拿起碗嘬一口,在没人看到的角度稍一咧嘴,天子启便又指了指御榻旁,仍目光呆滞的皇五子刘非。
“让你把太后请来,自己跟来也就罢了;”
“——怎么把老五也带上了?”
见天子启明显有些不耐烦,刘胜纵是仍有些不满,也只得欣欣作罢。
——刘胜,不是刘启的臣子;
而是半个臣子、半个儿子。
作为刘启的‘半个臣子’,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胜显然已经踩在了天子启的底线附近。
再继续说下去,进谏且先不说,只怕是真要想刘非所想的那样,把兄弟二人的性命,都要交待在这处行宫之中······
“先前,父皇答应儿臣,只要能把皇祖母请来上林苑,就少不了儿臣的好处?”
面带郁闷的道出一语,将天子启的注意力,从那碗蜜水上转移到自己身上,刘胜便又指了指御榻旁的五哥刘非。
“五哥想打仗;”
“等《削藩策》引发诸侯王叛乱的时候,五哥想率军出征,平定叛乱。”
“——这,就是你要的‘好处’?”
听闻天子启发问,刘胜只沉沉一点头。
“儿臣想让父皇答应五哥,在叛乱爆发的时候,赐五哥一枚将军印,让五哥率军出征。”
“还有;”
“儿臣想要一些钢材,给五哥做一副盔甲。”
“但除了少府,儿臣实在不知道能从哪里,找到可以做盔甲的钢材。”
听着刘胜道出自己‘请来窦太后’的报酬,天子启稍一思虑,便又低头嘬起了碗中蜜水。
“准了;”
“但太后今日,可是又恼了;”
“《削藩策》,只怕是一时半会儿,没法施行了······”
“——只要父皇惩治了辕固,皇祖母就会感受到父皇的孝心;”
“辕固不能死!”
“——但可以免官。”
“辕固免官,母后就能消气、能在《削藩策》上点头?”
“——能。”
“——儿臣亲自去劝。”
简短的几句对话,父子二人便再度快速达成一致。
但在半个时辰之后,事态的变化,便再次出乎了父子二人的预料。
准确的说,是当那一个接一个烽燧,在行宫外不到十里处,燃起一阵熊熊烈火、闪射出耀眼光芒时,窦太后,已经不再需要刘胜去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