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城。</p>
天色蒙蒙亮，文武百官在震荡的钟声里，依次从端门进入。</p>
富丽堂皇的偏殿，群臣列队等候。</p>
武三思看了狄仁杰一眼，笑着道：“狄相，在河北道为国事殚精竭虑，着实辛苦了。”</p>
狄仁杰侧头望他，双手藏在袖子里，点了点头没说话。</p>
诸臣上下端详着狄仁杰，皆替狄公感到委屈。</p>
好好一个温文儒雅的宰相，现在的模样就像田里的农夫。</p>
皮肤黝黑，干瘦的脸上布满了沟壑，又如车辙似的皱纹。</p>
听说狄公在河北各州县没日没夜的操劳，事必躬亲，终于让河北道走上正轨，前日才归京卸任安抚使的职位。</p>
一切都怨苏玉城啊！</p>
此獠拉完屎，让狄公帮着擦屁股，简直可恶！</p>
“昌黎王如蝗虫过境，留下的便是满目疮痍啊，接下来该担心陇右道啊。”</p>
有大臣眉宇之间盘桓忧色。</p>
狄仁杰皱眉，疑惑问：“距离昌黎王都两个多月了，陇右道还没捷报传来么？”</p>
“捷报？”武三思袍袖一甩，冷声讥讽，“别是噩耗，已经是万幸了。”</p>
闻言，狄仁杰更困惑了，低声道：“不应该啊，昌黎王灭西域一国的消息早就传遍京畿，按理说陇右道早该有军报入朝堂。”</p>
“呵呵……”短促的讥笑，武三思怒中带笑：“此獠愈发骄横难制，在军中没有掣肘，朝廷军队仿佛成了此獠的私人部曲，实在是荒谬！”</p>
此话，激起群臣的怒火，众人义愤填膺。</p>
这行为真真亘古难见！</p>
简而言之，苏宸不传来战报，朝堂没人能知道陇右状况。</p>
政事堂派官吏去探查，一靠近就被打发了，此獠委实霸道。</p>
狄仁杰心领神会，他微笑道：“诸位且安心，昌黎王连突厥都能连根拔起，自然不会栽在雪域高原。”</p>
群臣登时沉默。</p>
咱们巴不得此獠栽跟头啊，最好一败涂地，灰头土脸的逃回神都。</p>
倒是一向不苟言笑的魏元忠作揖道：“河北道局面才堪堪维持住，如今国策应当修养生息，陇右就算侥幸不败，也是劳民伤财的妄举。”</p>
“狄公老成谋国，盼多劝谏陛下。”</p>
群臣见状，纷纷出言。</p>
狄公说话的分量挺足的，有他谏言，陛下兴许不会当做耳旁风。</p>
狄仁杰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p>
这时，殿楼上响起了钟磐声，众臣噤声，秩序井然的走进朝殿。</p>
殿堂中。</p>
武则天端坐于上，御座后宫婢各擎羽扇。</p>
君臣商讨一番政务事宜，监察御史萧邺迫不及待跳出来：“启禀陛下，过了两个月，如今吐蕃边境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p>
“想必战事异常艰辛，请陛下派遣使者去陇右审查。”</p>
武则天略默，并没有避开话题，俯视着朝堂诸公，缓缓道：“朕心中有数，陇右军情不足为虑。”</p>
她虽然不知道具体战报，但苏宸传密信要走玺印，就能侧面反应出战事顺利。</p>
不然没理由要皇帝玉玺，依她的政治智慧推断，极大概率是逼迫吐蕃签订盟约。</p>
殿内嗡嗡作响，群臣对这个回复显然不满意。</p>
陛下您足不出宫，凭啥就做到心中有数？</p>
还不如直接说，朕偏偏就要袒护昌黎王，怎么，你们不服？</p>
萧邺脸色略僵，朗声道：“陛下，八万大军在边境每天的消耗都是一笔大数目，这是在白白浪费钱粮啊。”</p>
“微臣建议让昌黎王撤军，不能继续跟吐蕃耗下去了。”</p>
话音落下，群臣七嘴八舌说：“是啊，恳请陛下为陇右道百姓着想，下令撤军吧。”</p>
“更何况蜀中李义珣还没枭首，这是祸害社稷的叛贼啊，急需昌黎王前去剿灭。”</p>
“蜀中百姓盼昌黎王久矣！有如久旱盼甘霖啊！”</p>
朝臣们像是鲨鱼闻到血腥味一样，一个个冒出来对武则天谏言。</p>
一口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大周社稷考虑，为天下百姓着想。</p>
其实就是为了扼杀苏宸的如意算盘。</p>
他们都知道，苏宸就是转移矛盾，才发动一场侵略战争，来掩盖屠杀陇西李氏造成的影响。</p>
如今天下各州郡舆论沸腾，在某些有心人煽动下，呈现愈演愈烈的趋势。</p>
甚至连苏宸的基本盘长安都有些松动。</p>
在神都城里，苏宸的声望可谓是隆高，但经过陇西李氏事件，民间关于苏宸凶残的流言甚嚣尘上。</p>
所以如果兵败吐蕃，此獠在百姓眼里，那可真是罪上加罪。</p>
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天下底层百姓痛恨一个人时，那他再强横也蹦跶不起来。</p>
武则天眯了眯眼，似看穿了群臣的心思，她微微一笑道：“粮草之事，还要多谢博陵崔氏慷慨解囊，待秋收后，国库再归还。”</p>
嚯！</p>
文武大臣愕然，竟然忽略这点了。</p>
是啊，吐蕃边境的军粮都是来自博陵崔氏，而且运粮的民夫也是崔家雇佣。</p>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沉默寡言的崔玄暐。</p>
你崔家倒是阔气，粮食不要钱的往外送，不觉得窝囊么？</p>
武三思皱了皱眉，持象牙笏出列，掷地有声道：“陛下，军事关乎社稷重器，岂能假一人之手？”</p>
“昌黎王为了一己之私，肆意屠杀西域友邦，已是犯下不可饶恕之罪行，害得大周将士埋骨他乡。”</p>
“请陛下立刻下旨，勒令其率军归京。”</p>
武则天盯了他几秒，有些意动：“梁王忧国忧民，朕很欣慰，要不朕派你做监军使，亲赴陇右？”</p>
话音落下，武三思呆滞，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p>
他跟苏宸有不共戴天之仇啊，在神都城倒是高枕无忧，远离朝堂，那绝对要被此獠暗地里做掉啊！</p>
武三思调整表情，默默退回班列。</p>
怂逼！</p>
不少世家大臣见状，心里痛骂。</p>
他们把目光看向狄仁杰，隐隐期盼狄公能仗义疏言，以狄公在天下的威望，应该会奏效。</p>
谁料狄仁杰半阖着眼，一副打瞌睡的模样。</p>
武则天扫视大殿，心里对吐蕃战事也有了几分忧虑。</p>
这次不像突厥入侵，就算战败也不会伤筋动骨，但对于她跟苏宸而言，那影响就太大了。</p>
如果败了，陇西李氏的事就遮盖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舆论不受控制的扩散，最后两人声望遭到剧烈的打击。</p>
然而。</p>
就在她刚刚升起这个念头时，一声嘹亮的呼喊声瞬间响彻在朝堂。</p>
“报——”</p>
“启禀陛下！”</p>
“昌黎王差人送来了战报和公文！”</p>
一名宿卫皇宫的御林军站在殿外，高声禀报。</p>
武则天淡定道：“上呈御览。”</p>
很快，两名风尘仆仆的传信官趋行入殿，一人捧着帛书，一人捧着公文。</p>
满殿寂然，群臣目光像是生了根，死死盯着帛书。</p>
他们俱是绷着脸，连呼吸都一滞。</p>
苏玉城这个狗东西，每次都恰好在朝会传来战报。</p>
如今，他们只期望战报上是溃败二个字。</p>
不然的话，苏宸这招转移矛盾就会见效，天下百姓无人会记得他在陇西郡的恶行。</p>
“婉儿，快念。”</p>
“朕要听听，玉城又送来了什么好消息。”</p>
武则天对侍立殿阶的上官婉儿催促着。</p>
上次突厥战报，也是婉儿念出惊世骇俗之功。</p>
她相信，这次依然一样。</p>
“遵命，陛下。”</p>
上官婉儿立即躬身领命，立即快步走到斥候跟前，率先拿起帛书。</p>
她粗略扫了一眼，精致的脸庞没有情绪波动。</p>
群臣察言观色，都摸不清上官待诏的心情，所以也难猜测战报内容。</p>
“启禀陛下，臣不负所托，在青海湖设伏，大败吐蕃二十万大军，斩首十万，吐蕃溃军遁入高原。”</p>
“特发战报，以安陛下、朝堂诸公之心。”</p>
上官婉儿清亮婉转的声音落下。</p>
战报寥寥两句话，蕴含的内容却是无比惊人！</p>
顿时间，整个大殿鸦雀无声。</p>
百官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大着嘴，嘴巴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p>
的确是溃败。</p>
不过对象是吐蕃！</p>
十万啊！</p>
覆灭十万蕃人，这战绩可是盖过了唐朝所有名将！</p>
自吐蕃在高原崛起以来，中原取得最大的胜果！</p>
狄仁杰眼底闪过激动之色，果然是玉城，用兵如神！</p>
不过激动之余，倒有一丝丝苦恼。</p>
这次老夫可不去擦屁股了，爱谁去谁去。</p>
群臣依旧处于震惊之中，还没缓过神来。</p>
他们知道苏宸不可能传假军报，因为战报入京，朝廷必须派人详细查验首级，这样才能封赏将卒。</p>
武三思面皮狠狠抽搐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胸中泼天的怒火。</p>
吐蕃竟如此不济，二十万精锐被此獠杀得屁滚尿流，亏你们吐蕃还拽得二五八万似的，简直废物草包！</p>
上官婉儿环顾众臣，目光波澜不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