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纵然身不能动、眼不能睁、嘴不能言,神智依然恍惚又迷离,但是,只要头脑有丝毫的清明,就必得绷紧身体的每一根弦,警惕每一丝自己能听到的声响。
一开始,应该是在回京的途中,忽而迷糊忽而清明的听觉里,依稀的,能听到阵阵的马蹄声,偶尔的,亦有骏马嘶鸣声踏破沉魇。而我,应是在马车里,迷糊的意识里,始终有那么的一个怀抱,紧紧的环抱着我,气息薄凉又冷肃,我心里如斯明朗,这个怀抱,除了烨儿,还会有谁?
后来,是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很多的人,就这般,在我身边,来来又去去。脚步急促,足音回绕,于是,我明白,我回到了伏波宫。这空旷亦寂寥的深深宫殿,我走了十年光阴,太过熟悉那走在宫殿内的足音,是恒久的足音不绝,每一声都似迟缓的流年中,檐雨敲打玉阶,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就在这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中,我能清晰明辨的,是宋老的脚步声,迟缓亦踏实,恰似他的人,他的行事风格,稳稳妥妥,不急不徐。在我每一次意识清明时,我都能感知到,宋老就在我的身边,为我把脉,为我施针,为我敷湿巾,为我擦拭额角冷汗。是无微不至的伺候。
我亦是知道,帝王总会在我用药时,如期而至,将我搂在他的怀里,一滴一滴的,喂我喝那总也喝不完的汤药,浓烈的苦涩充斥了我所有的味蕾。
我想,那个时候,我应该是皱着眉心的。因为,每每此时,我都能听到帝王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仿或耳语一般的,对我说:“姑姑,若是不想喝这苦药,那么,就赶紧的醒来。”
我何尝不想醒来,但是,我努力了,我尽力了,却是明白,何为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力睁开眼睛,无力张口说话,甚至是,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他继续说:“姑姑,相信朕,只要你醒来,自是不必喝这些药。”帝王的嗓音,是惯常的低缓冷凝,仿或是那一潭深深的死水,纵然千金巨石砸下去,亦也是波澜不起。
我病了,昏迷不醒,他也算是尽得孝道,以帝王之尊,亲自为我奉药。但是,要说姑侄情深,却是远远谈不上。若是姑侄情深,我病成这个模样,他又怎会只是冷冷淡淡的,波澜不起的,理智冷静的陈述一句事实——既是怕吃药,那么就赶紧的醒来。
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而他是谁?他是那最无情最冷厉的帝王。
无情则谋天下!
宁可错杀万万人亦是不可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只许我负天下人,则不许天下人负我!
这些,都是当年的伏波宫,我一字一句,教导他的言语。
他当真是很好的学生,他将我所言的每一字每一句,一字不漏,一句不少的,化作了最果断的行动。收回外戚权势,平衡朝堂党争,整饬漠北军纪。于是,漠北副将意图谋逆,罪不可赎,万箭穿心,死有余辜。
他的无情,他的强硬,是我一手调教。而最终,正是他的无情,他的强硬,我失去了我的小十叔。
怨不得他,恨不得他。因为,他没有错。他是帝王,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只为他的天下,他的皇权。如果,如果那人,只是边城副将,不是我的小十叔,那么,那人自是死有余辜。
但是,那理应死有余辜之人,不是别人,偏偏的,是我的小十叔,是我的至亲亲人。
一个是我的至亲亲人。一个是我一手调教的帝王。
我一手调教的帝王为了他的天下他的皇权而杀了我的至亲亲人,万箭穿心,血流至死。而我,什么都不能言,什么都不能说,甚至是,连出声,唤一声——小十叔,都不能。
当真是天大的讽刺。不是么?
老天爷,你在笑话我么?是的,我夜婉宁在这深宫十四载光阴,自视聪明,步步为营,只为那滔天的灭族仇恨。
如何能够忘记,十岁的我,回头,望向那高坐金殿之上的男人,在内心里,一字一句,起誓:“凤啸天,你记住,你灭我夜氏一族,总有一日,我必得颠覆你凤钺国,以你的家国天下来为我的族人陪葬。”
于是,甫自进得这乾昭深宫,来到伏波宫,来到他的身边,我便是期许着,他的登基为帝,他的志在天下。他必得成为一代帝王,因为,我必须借由他的手来颠覆凤钺国的江山。
但是,凤钺国尚未被无情的帝王挥戈一指,铁骑践踏。我的小十叔,却是,死在了无情帝王的一声令下。
而我,却是怨恨无门。怨不得,恨不得,说不得,哭不得。
这世间万象,光怪陆离之事时有发生,却是,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么?
是真的,我真的想笑,但是,我连笑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