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陷入了沉梦。
也只有在梦里,我还是当年伏波宫内的我,而姑姑,依然,还是当年伏波宫内的姑姑。纵然,性情薄凉寡淡,依然,只是我一人的姑姑。
如果,注定的只是一场梦,我亦只是希望,永坠梦乡,不再醒来。
但是,这一次的梦,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真实,真实到,我闻到了姑姑的气息,那是浸透了我所有骨血,沉浸了我所有成长岁月的似兰非兰、似梅非梅的冷香。真实到,我感受到了姑姑的手指,指腹冰凉,捧起我的脸颊,擦过我的脖颈,在我胸前那受伤处轻然摩挲。于是,我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有的,只是,浑身的颤栗,幸福的颤栗。
梦里,我如斯知足。
梦里的世界,天地稀声,没有慕容相,没有痴儿,没有后宫妃子,没有权谋天下,有的,只是这一刻,我与我的姑姑,相守,老去。
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要与她说。
我想问她:“姑姑,慕容相,真是那么好?”
我亦想问她:“姑姑,你守着烨儿,教养烨儿,只是因着,皇命不可违?”
我还想问她:“姑姑,要怎样,你才能,心甘情愿,永远的,陪着烨儿?”
但是,纵然是梦里,我亦是不敢问,我怕,一旦我开口相问,姑姑便会转身离开,从此,纵然是梦,亦是吝于现身。
所以,我不问,我只是,守着这难得的梦里幻像,守着梦里的姑姑,期许着,天地在瞬间塌陷,光阴就此停滞,瞬间永恒。
我以为,只要我成为姑姑期许的一代帝王,登临九天,俯瞰天下,杀伐决断。
那么,姑姑便是,顺了心,如了意。便是,对我不再心有失望。不会,因着失望,而抽身离开。这是,姑姑在我八岁当年的御花园,给予我的承诺。我便当了真。自此,一心一意,走那注定要走的帝王之路,为走上那万人之巅,牺牲一切,在所不惜。
遇神杀神。
遇佛杀佛。
称帝那日,我走出伏波宫,走向那世人瞩目、我的皇兄们为之拼杀的九重金殿。
远远的,回头,视线尽处,是一身宽袍水袖的姑姑,站在伏波宫高高的阶梯上,她的身后,是那纷飞如雨的落樱。是的,又是一年落樱落。我看见,樱花深处,姑姑的容颜,在乱红飞溅中,如空谷莲花静然绽放,仿若,三岁时初见的容颜。
我的姑姑,在这伏波宫,在我眼中,有着,永远未曾老去的容颜,那如莲花般的容颜。
终是,一步一步,走回去,停在她身前,她依然在笑,纵然是笑,眸中,总有一抹,浅浅的疏离淡淡的漠然。
那一刻的我,是那么的踌躇满志,静静的,望着她,许久,伸手,拂去姑姑肩头樱花,启唇,只是极淡极轻的一句:“姑姑,不会再有事的。”
是的,自那刻起,我是帝王,是这深深宫禁的主子,足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之人。
从此,我可以,给予我的姑姑,盛世的安宁祥和,后宫的尊崇荣耀,不再有步步惊心,不再有阴谋算计,不再有隐忍求全。
但是,我的姑姑,唇角弯起轻微的弧度,清浅的笑,问我:“烨儿,南方,有多远?”我穿过姑姑的视线,看到的,是那遥远的南方。
当时,我并不明白。
我只是,尽力的,努力的,做我的帝王。期许着,有一日,天下真正太平,百姓长治久安,我的姑姑,回头,看我,眸光赞赏,对我说:“烨儿,你当真是,不曾让姑姑失望。你允诺姑姑的,都做到了。”
我在我的九重金殿,做我的帝王,偶尔,临幸后宫妃子。妃子一个接了一个的纳,按着家世等级,掂量着朝中各方势力,逐个封号,哪一边都不能厚此薄彼了去。因为,其时,还不是我整治朝堂之时,其时,我必须平衡朝堂各方势力,全心应对北方边疆叛乱。
当时,我的皇祖母尚在,曾经提及:“国不可一日无主,后宫,亦是不可一日无后。何如,早早定了后位人选。”
当时,我知道皇祖母的心思,她不可谓不为我着想,后位一日空悬,后宫稍有实力的妃子连带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总也是削尖了脑袋谋划。
我只是,淡淡的侧头,问皇祖母身后的姑姑:“姑姑,您怎么说?”
“慕容相为朝中股肱之臣,听闻府上千金贤惠端雅,又是名门出身,娶后,当娶此女。”我的姑姑,轻笑着说,“更重要的是,这于圣上的千秋大计,百利而无一弊。”
皇祖母点头称是。
我收回眸光,不置可否:“如此,朕会考虑。”
后来,皇祖母病重,纳后一事,就此搁浅,姑姑再也不曾提起。
再后来,皇祖母病逝。
我趁机,收回外放于皇亲国戚的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