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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情怡王情说囹圄人 雄心主雄谈治世图(2 / 2)

“一等侍卫、两江总督、太子少保李卫请见怡王爷。”

允祥不禁一笑,大声道:“进来吧,狗儿!”待李卫进屋,一边见他行礼,一边笑道:“你这个职名有意味。你还兼管三齐监盗;连着报一二三,‘太’是‘大’,‘少’是‘小’,真真是占全了!”

“这屋里真暖和!”李卫磕了头又打千儿起身,赔笑道,“不光三齐,直隶山西河南的盗劫案子也归着奴才管呢!”就灯下觑着允祥脸色又道:“王爷气色比在沙河时好多了。奴才跟王爷一个病儿,有什么好药,好歹赏奴才一点。”“有什么好药!刚进这热屋子暖和的,我叫他们给你和张廷玉各腾一间,今晚就搬过来!”允祥说笑着摆手示意李卫坐了,又道:“我以为你早已经回南京去了,紧着在北京泡什么?”李卫敛去了脸上笑容,望着幽幽的灯火,说道:“奴才是奉了旨意的。就是不奉旨,不知怎的,奴才也想多在北京待几日,奴才这病,总担心这回子去了就什么‘壮士一去不复还’了的,有些恋主不舍。二则听到些风声,奴才也放心不下。三则有些细务还想请爷的示下。”说罢瞟了刘统勋一眼。

刘统勋十分机敏,立刻便向允祥一躬,说道:“那边书房还有几封要紧文书没拆,王爷和制台在这说话,没别的吩咐卑职就过去了。”允祥点点头说道:“其余的人也回避一下,给我和李卫在这炉子上温一壶奶子就成。”侍人都退出去,才笑问:“什么事这么弄神弄鬼的?”

“奴才惦记旗主来京的事。”李卫用火筷子把奶子壶支得更稳了点,紧皱着眉头说道:“八爷也真胆大,这是豁出来性命和万岁爷做对呀!凭良心说,奴才真有点悬心——奴才在外省京里都有不少朋友,八爷外面上只管个旗务,其实势力很大,风声只要不对,朝局兴许真的推骨牌一样一下子就乱了。万岁爷上次谈了,奴才觉得心安了些。下来想想,八旗绿营里头的将校官员有几个不是旗下人?旗主在朝廷上撑住场面,军心再不会稳的,只要对峙住,带兵将官也会变心的。奴才死活是皇上的人,想着请十三爷再劝劝皇上,最好是别走这步险棋……”

允祥静静听完,抿着嘴唇说道:“你说这些皇上不但想到了,比你还要想得深想得细。从去年有这个风声,皇上就给驻京旗营游击以上管带官员发了几十个密折奏事匣子。军队里一动一静清楚得很。”他站起身来,在热烘烘的地龙上慢慢踱着,“我担心的和你全是两回事,我怕八哥这次铤而走险,陷得太深没法自拔,这是大逆罪,又没法救。十四阿哥这次不奉诏,真是件好事。可还牵连着八哥九哥十哥一个亲王、两个贝勒,文武百官过去党附他们的有多少?就文华殿、武英殿还有几个大学士你就难讲他们是什么心!李卫啊,这是多大的案子,你见过吗?你听说过没有?圣祖爷二十几个儿子,大阿哥已经囚禁疯傻了,二哥病得奄奄一息,有一天没一天的,活不了多久了;十四弟其实也是软禁了,再加上这三个……天下后世哪里理会‘树欲静而风不止’——写到史上,是个什么名声呢?”李卫一门心思担忧的是雍正的皇位,听允祥这一说,立刻心里清明,皇上和这个允祥其实是网罟俱备,单等这几条不知死活的鱼撞网的了。想想允祥的话,也替他们兄弟寒心,半晌才叹道:“说到这烦恼,还不如小家子寒门小户呢!八爷也真是的,没有得皇位,总还是个亲王吧!怎么闹起来没个完?”

“所以这是气数。”允祥忽然想到贾士芳那番议论,心里又是一沉,他细长苍白的手指不安地握在一处搓动着,说道:“我们没法去劝八哥,他要做,我们又没法拦,只能照皇上意见挤脓包儿。八哥要知趣一点,自己收敛,安分办差,就是这些旗主来,我也能保下他;不然我也保不下来,这真是无可奈何……”他变得有点神经质,只是喃喃自语:“你说够了……也争够了,还没个完么?天下那么多事等着我们做,只是要闹家务?……不能学学十四弟么?”

李卫眼中满是怜悯地望着这位雍正皇帝的第一宠弟。当年,他在康熙的儿子里最不安分,挥鞭江夏镇有他,火马踏筵席有他,大闹御花园也有他,康熙御赐封号“拼命十三郎”是个闯祸的都头惹事的领袖,二十年党争十年高墙圈禁,竟像变了一个人!猛地想起乔引娣的事,便问道:“十三爷,这个乔引娣是怎么回事,审诺敏一案我见过几次,标致是标致,算不上顶尖儿出色的。怎么十四爷就把住不放,万岁爷又指名硬要?都太痴了……为一个女人兄弟们闹生分到这份儿上,值么?”

“世上有几对夫妻像你和翠儿?青梅竹马患难之交又一双两好?”允祥怔望着微红的炭炉,“情之一事,任谁说不清的,为这个丢了江山、身家性命的要多少有多少,像吴三桂为一个陈圆圆称兵叛明,引大军入关,也还是个情——冲冠一怒为红颜!”

“可皇上过去和乔引娣并没有旧情。”李卫俯首沉吟,“太蹊跷了。我问皇上,皇上又叫我问您,您能告诉我么?”

允祥将沸了的奶子壶挪动到炉边,思量着,自失地一笑,说道:“方才你说到‘痴’,我想起来有人说过满洲人情痴的话。太宗皇帝要晏驾,世祖皇帝才六岁,睿亲王多尔衮揽总儿掌握朝政,眼看着的花花江山唾手可得,他就是不伸这个手。世祖皇帝在位十七年,才二十四岁,如今有说病故的,有说出家的,总之为了一个董鄂氏,和多尔衮一样为一个‘情’字。说到乔引娣,皇上要她也为这个字。不过不为她自己,倒为了另一个女人,就说皇上情痴,也是真的。”李卫颇费心思地蹙着额头听完,说道:“王爷的话太绕弯儿,皇上为情要引娣,又不为引娣,又为另个女子,这没法解。”允祥道:“这没什么不好解的,引娣长相太像皇上当年要的另一个女子了!二十年前,皇上巡视安徽,被大水围困,城破逃生后被一个女孩子救起来,在那女孩子家二人有过一段缠绵恩爱……”

“王爷,”李卫忽然想了起来,说道,“您这一提醒儿,我就都知道了。大水过后,皇上在扬州催办赈灾粮,人市上买下了我。我和皇上还一同去桃花渡、高家堰寻访过她。她叫小福……我们主奴那次险,差点在黑店里送了命!小福是乐户贱民,所以皇上还有一道特旨,为遍天下贱民脱籍。呀!乔引娣长得像小福?会不会——”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袭上李卫心头:会不会是母女?!但他随即否定了,小福是被火刑烧死的,死时是雍正亲眼所见,离二人分手满共才三四个月,不会有后裔留下,天下也没有这般巧的事——他口风一转,疑虑地说道:“会不会日子久了,皇上记忆错了?就算长得一模一样,还有脾气、性格儿呢!如今既然牵扯到国事,就让十四爷一步——”他又想到允祥比喻的多尔衮和顺治,便打住了,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觉无话可谈,屋子里顿时沉寂下来。忙着大窗玻璃向外望,雪已经下得很大,一片片粘到玻璃上,顷刻就化成水,泪一样流下去,只远远的隐约听清梵寺方丈在朗朗念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你们这么呆坐着参不语禅么?”寂静中忽然有人说道。允祥和李卫一回头,只见棉帘一动,随着一瞬即逝的冷风,一个人徐步跨进,张廷玉随侍在后。灯下看时,二人都吓了一跳,原来竟是雍正夤夜来了!

“是皇上!”允祥和李卫同时跳起身来一边行礼请安,一边李卫又忙将允祥随常坐的鹿皮交椅搬过来,口中道:“老天爷!这黑夜大雪的,外头的路主子怎么走来!”允祥也道:“皇上有什么事,叫太监来通知一下我们就过去了。从畅春园到这里四五里地呢!”

雍正乍从冰天雪地进到屋里,不胜欣慰地搓着手,有些青白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见众人都站着,因笑道:“都坐吧。怎么跟前连个使唤奴才也没?说机密事,朕在外头听,两个人又都不言声!”李卫冲出壶中的奶子先捧给雍正一杯,又给张廷玉和允祥倒了,口中道:“奴才正和十三爷说起当年,主子收留了我,黑风黄水店遇难的事。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想起来像梦……”他瞟了雍正一眼,叹了口气。

“是啊……二十年了……”雍正也不胜感慨,“要不是带着你,朕也就没命了,你有擎天保驾的功啊!可惜又只能埋没掉……那时候儿黄水泛滥,桃花渡到高家堰一带几十里没人烟。我们在沙滩上运粮,路过的村落里都没有男人。上次批范时捷的密折,朕还特意问,那些过水河田,如今开垦没有。范时捷说经过洪水的田最肥,早已垦了,为划地界子还出了几件人命官司。李卫,萧家渡口北边还有几万顷淤地,听说你下令不让开垦,是为什么?”李卫一门心思要引着雍正说上乔引娣,然后三个人一齐谏劝他把人归还允,消弭兄弟之间这个缝隙,但雍正却把话题引到政务上,只好躬身答道:“是。尹继善想发卖那三万二千顷地,是奴才拦住了。如今江苏的地多,再垦田贪多嚼不烂,眼见黄河已经归道,河堤修治好了,有钱主儿趁便宜买地,其实只是霸着不种。奴才想,与其叫这些土财主霸着,何如政府掌握?如今一亩只能卖到七两,康熙三十年那地一亩五十多两,到康熙四十年,一亩有的卖到二百多呢!奴才想等个好价钱,多卖几百万银子,也能办点大事。皇上要觉得不妥,奴才处置了就是。”雍正笑道:“你这是替朝廷理财。很好,没什么不妥的。不过,事先要是奏朕知道了,闲话也就没有了。”

坐在雍正旁边的允祥一笑说道:“这事李卫跟臣弟说过,想着过几年卖个大价钱,在南京给主子修个行宫。他盼着主子南巡呢!”张廷玉也不能不服李卫治事精明,在旁笑着叹道:“天下督抚都能像李卫田文镜一样,朝廷在财政上省多少心!”

“朕心中三件大事,一是火耗归公,二是士民一体当差,三是云南改土归流。”雍正端端正正坐着,淡淡说道,“现在一个是李卫,一个是田文镜,江苏和河南已经试行,其余各省没有推开,一来是年羹尧隆科多乱政,四处插手,二来这两省还没见到好处,一时还不能发明诏。杨名时来京时谈了谈,这三件事他竟一件也不赞同。但他在贵州办差办得不错,朕和他有约,七年不动他的总督兼巡抚位置。杨名时是个清官,他靠人品做官,李卫田文镜也是清官,却是靠制度刷新政治。朕想,暂时各行其是也好,内地这两件事办不下来,改土归流也一时上不了台面,等七年约满再说改土归流——那是苗瑶杂居之地,一不留心就要出大乱子的。”

张廷玉听着雍正雄心勃勃的计划也有些兴奋,但毕竟是当了近三十年宰相的人,兴奋的火花一闪,接着就想到了困难。他不抽烟,只把玩着五冬六夏从不离身的一把湘妃竹扇,沉吟良久才道:“火耗归公发养廉银,损了官员收项,士民一体当差纳粮,又损富益贫。自祖龙到今多少皇帝,这是第一篇吏治真文章。做好了,皇上也是千古一帝,但掣肘的又何其多,办起来又千丝万缕,何其的难!”雍正面无表情,许久才道:“要没有难处,别人早办了。还轮得到朕?别说朝廷里外上下,就是宗室国戚,朕的兄弟子侄,不赞同的也居多。朕心里清清楚楚它的难。但这事和你们反复谈过,这些事越往后拖,留给子孙,他们越难办。朕不做圣祖之后的庸主,你们也不要做庸臣。就算是‘兴头’里,谁阻了朕这个兴头……最亲的人也难逃朕大义灭亲!”说罢将奶子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此时连和尚晚课也已经结束,深邃的古刹里一片寂静,暗夜中只听窗外微啸的西北风掠房而过,和无尽的大雪片片落地的沙沙声。

“皇上宏图远谋人所难及。”不知过了多久,允祥才幽幽地说道,他的声音很低,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我们兄弟二十四个,早夭了四个,还有二十个。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要是八哥十四弟他们能……那该多好!平心而论,他们也都不是无能之辈啊……”李卫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揣摩到是为乔引娣的事谏讽皇帝,“此刻,提出来真是火候,十三爷真是个角色!”他心里暗自叫劲儿,却不肯再插话,只竖起耳朵等着雍正发话。<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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