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潭水
刘墨林叹道:“主上这字确已到了炉火纯青造化入神的地步了,只恐笔锋太刚,有些柔媚文人未必入眼呢——都是好的,叫我怎么挑选呢?”仔细审量半日,选出一幅“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又选了“桃花潭水”两副问张廷玉:“中堂,优中选优,只怕这两副联为佳,你看呢?”
“嗯,就笔力而言,确是这两联最好。”张廷玉托着下巴,思量道,“就气韵而言,我看再加两副——‘大漠’和‘新松’。左右万岁一会下来,多荐两副由主子圣裁罢了。”刘墨林便将四副字联齐整摆到显眼处,小字抄了交给高无庸:“赶紧递送出去,不定还有人出钱买你这个信儿呢!”
高无庸笑着连连答应,刚退出殿,便见邢年李德全还有侍卫德楞泰、索伦、刘铁成、张五哥一大群人簇拥着雍正下来,忙侧身让过。张廷玉和刘墨林早已跪地接驾。雍正今天气色很好,头上戴一顶万丝生丝缨冠,蓝芝地纱袍外罩石青直地纱纳绣洋金金龙褂,穿着青缎凉里皂靴,兴致勃勃进来,看一眼张廷玉,却对刘墨林道:“探花郎,看过朕的字了?哪一副中你的意呀?”刘墨林忙赔笑道:“奴才和张中堂正为难呢!都挑花眼了——主子几时高兴,也赏奴才几个字,就是奴才祖上积德的造化了!——和张中堂选了半日,好歹选出这四副,得请圣上裁夺后再送广生楼张挂。”“好!”雍正看了看,晾在中间的四副字,沉思着点了点头,挑出“桃花潭水”和“大漠孤烟直”两副,说道:“太多了也不好,就是这两副吧——方才说赏字,余下的任你挑一副。廷玉,你要什么字,趁着现成的笔墨,朕给你写。”
“谢主子恩。”张廷玉忙叩头,说道:“奴才早就有意求主子墨宝了,只不敢开口。奴才近日新装修了府门,求主子赐一副楹联以光门楣!”雍正点头笑道:“平素确实也无心情舞文弄墨。这几个大案结了,朕心里松泛了些儿。好,就赐你一副楹联!”说着援笔濡墨,略一思忖,在宣纸上正楷写道:
皇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
写罢又端详一下,盖了图章小玺,又注了年月日,递给张廷玉道:“你看可成?”张廷玉双手接过,眼中放出大喜的光,“……只是奴才何以当得起这十个字?把奴才磨成粉也报答不了万岁爷高天厚地之恩!”说着泪水已夺眶而出。
一时刘墨林也选出来了,却是“两个黄鹂”一联,雍正却未用玺,只用朱砂泥印了“园明居士”四字,笑道:“‘园明’有佛家意,你死活不信佛,算是和尚赠秀才的,也算得体,就赐给你——邢年,你带这两张去广生楼——不许张在正中,听见了?”因见刘墨林也要辞出去,雍正又道:“你且停停,一会儿和廷玉一同过去。”刘墨林只好站住。
“廷玉,”雍正的神色庄重起来,声音有些滞重,“年羹尧出去也快半年了,只见要东西要钱粮,至今一战未交,朕心里很不踏实。想和你议一下,要不要派个钦差大臣前去督军呢?”张廷玉沉默着思索良久,说道:“主子的意思奴才明白,想早点打好这一仗。但用兵的事不同政务,一个蹉跌无可挽回。年羹尧当年随先帝西征时已是将军,持重而进,正是他的长处。本朝名将战法不一,巴海善于周旋,有耐力能持久;赵良栋善穿插,能奔袭;图海善对垒能攻坚;飞扬古善战阵,能苦战;周培公机变多智远虑深谋,可谓是全才。可惜风流云散,都已下世。看年某光景,节制部署、进退尺度很谨慎,似乎步了图海的后尘,他也是求毕其功于一役,志在必胜。主上不必焦虑,以奴才拙见,三月进驻平凉,四月推向西宁,并不迟缓。军机处可以再发六百里加紧文书,一并让岳钟麒拆开,叫年岳二人合议回奏,几时可与罗布藏丹增接战,万岁看可成?”雍正皱着眉没吱声,半晌,看着刘墨林道:“你有何见解,不妨说说。”
刘墨林参议这样大的军国重务还是头一次,思量了一阵,回答道:“臣以为张相奏的甚是。康熙五十六年兵败,六万山东弟子无一生还,前车之鉴令人心畏,朝廷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年羹尧持重进军,臣以为正为从大局着眼。至于派监军督战,臣期期以为不可。前明土木之变,松山之败一直到甲申鼎革,就因将军朝廷离心,常派监军掣肘将帅,一军而两帅,一事而异心,最是兵家大忌。所以圣祖爷征台湾,专用施琅,李光地虽有督军之名,其实只在后方筹粮饷支应军火——只可催问年羹尧何时进军、何时接战,保障军需供应,不可提调军务,派员督战,那是要坏大事的。”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雍正讷讷自语道,“好吧——既如此,就不派钦差大臣了。廷玉,你从二等侍卫里头选十名,要年轻些的可望成才的,拟个名单给朕。派他们到年羹尧军中效力。”张廷玉这才听出,雍正是对拥兵在外的年大将军不放心,顿时心里格登一声,忙赔笑道:“岳钟麒资历战功其实与年羹尧不相上下,有他在,朝廷也还是容易节制的……”“你说哪里去了!”雍正笑道:“年羹尧朕若不放心,怎么肯把二十几万军士交给他?你自想想,当年圣祖要是多派些亲贵少年在飞杨古帅帐里学习用兵,何至于今天选个主帅就这么烦难?”
刘墨林这才恍然大悟,敬佩地注目着雍正不言声。张廷玉却深知雍正秉性,年羹尧帐下上千的青年弁佐,何必万里迢迢派侍卫去“学习用兵”?想归想,口中却道:“万岁圣虑远谋,居安思危,臣心服之至!”
“刘墨林,”雍正闲适地呷了一口茶,微笑道,“你这个人才具颇为可观,朕听说你和一个青楼女子打得火热,可是有的?”刘墨林头“轰”地一响,忙跪了回道:“此事实有,臣以为情之所钟无分贵贱。苏舜卿虽是贱籍,但卖艺不卖身,守身如玉,不可与寻常娼妓等量齐观。况臣与苏为风尘知己,贵而弃贱为不义,求主上明鉴!主上既说到这里,臣索性恩求主上为苏舜卿脱去贱籍,成全臣这一段姻缘。”雍正点头笑道:“才士风流,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不过单为苏舜卿脱籍,用恩似乎太窄了些儿。衡臣,朕有意颁布明诏,为普天下贱民一律脱籍,耕读渔樵,与庶民一律,你看如何?”
这是一道非同小可的谕旨,“耕读渔樵与庶民同”,那么王八戏子吹鼓手也就可能入仕做官,张廷玉作为名宦名儒,打心底里是不赞同的。但他也隐隐听说过,雍正为皇子时,曾被乐户从洪水中营救过,还与一个贱民女子情笃意合,今日不过借刘墨林这事还夙日旧愿,公然反对等于给自己种祸。想着,笑道:“主上仁心通天,这实在是善政。自前明永乐靖难,黜落建文旧臣,沦为贱民,数百年来已繁衍百万之众。水深火热犹如覆盆之暗,一旦拔脱得见天日,怕不家家生佛烧香?然臣仔细思量,这类贱民操贱业已久,并不懂商贾稼禾营生,不操贱业反而生计艰难,似不可强行一律,应听其自愿。再有就是,官吏守牧为君子重器,乍然脱籍即能应试入庙堂,有伤物化文明观瞻,可否脱籍两代之后方许读书仕进,以示朝廷崇儒重道的本旨?”
“好吧!”雍正仰着脸思索良久,觉得张廷玉的奏议无可挑剔,因笑道:“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就是这样,拟旨后明发就是了。”说着,邢年进来打千儿道:“主子,广生楼的字画都张好了,筵宴布齐,各位王爷贝子贝勒和与筵大人都已在广生楼前会齐了。”
于是雍正乘软轿,张廷玉随侍在侧,刘墨林从后,迤逦向地处紫禁城西北的广生楼而来。过御花园时,雍正见荷塘上新修了一座拱桥,桥栏还没有装好,便下了轿,一手扶着邢年一手扶着高无庸上桥。刘墨林在后说道:“主子,这叫步步登高!”雍正没言声,待下桥时又问:“刘墨林,这叫什么?”刘墨林笑道:“这叫‘后头比前头高’!”雍正不禁一笑,张廷玉见他如此能爬杆儿,暗自皱了一下眉头。待过了桥,已见弘时弘历弘昼三个皇阿哥从御花园东门迎了出来。雍正呆着脸站住,问道:“你们的字张挂出去没有?”
“皇阿玛,”弘时忙躬身赔笑道,“我和老五各送了三副,弘历是两副,听太监说阿玛只选了两副,我们兄弟各减为一副。都是太监去张挂,儿臣不敢僭越作弊。”
“嗯。”雍正看了看三个儿子,问道,“弘历,你为什么只选一副?”弘历笑道:“儿臣书法笔力并不出色,不敢与皇阿玛和书林宿儒较短论长,聊书一副,不违圣命而已。”雍正道:“也罢了,今儿御筵你们就不必入席了,在旁给臣子们斟酒。他们这些办事人忙了半年,你们代朕做东,殷勤些儿也是该当的。”说罢便出御花园西门。广生楼前筵桌旁早已等得饥肠辘辘的大臣们见他们过去,静鞭三响便一齐跪了高呼:“万岁!”
雍正颔首微笑,说道:“都起来吧!今日以文墨会友,君臣大礼不可过拘,太拘束了就无味了——好吃的不怕晚,我们先看这些字画,评出状元来再入席吧!”于是雍正领先,一百多名部院尚书侍郎、都御史、理藩院尚书侍郎(满人)大理寺少卿,还有翰林院的人却不分等级一律荣与。掌院学士以下,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上百的人都随着上书房大臣隆科多、张廷玉和允祥、允等诸王鱼贯入内。
广生楼是东六宫最大的一座望楼,因楼上供着广目天王,太监们都叫它“广生楼”。楼下祭祀用地为圆形,约有半亩大小,围匝都用玻璃大窗,十分轩敞明亮,翰林们和部院大臣的书法和画都张在这里,总共也有二百副上下。字一半是“圣天尧德”、“万寿无疆”、一半是唐诗宋词、墨渖淋漓笔如龙蛇,都用足了精神。还有些画儿,却多是“花开富贵”、“国色天香”或春兰、或秋菊、或奔马、或卧牛、或山水、或龙凤也不一而足。众人心里已是都有了数,默看着,寻着雍正的字,暗自写在纸条上预备交差。雍正却在一幅钟馗图跟前站住了端详。笑道:“这画儿也算画得入神了,可惜没有题跋,谁能即席一首为此画增色?”
“臣可否一试?”刘墨林因未能参与比赛书画,正自技痒,见众人无人敢应,遂大声道:“臣为此画题诗!”见雍正颔首微笑,便向楼隔扇门口的小桌上提了笔,饱蘸浓墨,盯着画略一沉思,疾书:
面目狰狞胆气粗,榴红薄碧座悬图。
仗君扫荡妖魔技,免使人间鬼画符!
一笔怀素狂草如疾风骤雨,真个酣畅淋漓,众人未及喝彩,雍正急道:“你再加一首朕看!”
“扎!”
刘墨林毫不迟滞,也不再蘸墨,接着一首:
进士头衔亦恼公,怒髯皤腹画难工。
终南捷径谁先到?按剑输君作鬼雄!
“好!”雍正见他如此捷才,不禁击节称赏,“字也好——还能否?”刘墨林不言声,向画天头又是一首:
何年留影在人间?处处端阳驱疠疫。呜呼!世上魍魉不胜计,仗君百十亿万身,却鬼直教褫魂魄!
雍正站在那画面前看了又看,回头问道:“这钟馗是谁画的?加上这诗,可收进三希堂封存传世。”说罢便命:“开筵!——把各人选定的头二三名呈翰林院,由翰林们秉公评议!”
于是官员们纷纷谢恩入座。雍正因不见王掞,便问马齐:“怎么不见王师傅?”马齐小声道:“王掞已病了两天,腹泻不止,昨儿就要写遗本,奴才去看他,劝慰了几句。今儿方苞先生去看他,也是怕有个万一。若真的病得不成了,再写遗折也不迟。”雍正见自己不下箸都不敢动,便笑道:“太后这几日病体稍安,朕心里高兴,今儿去请安,老佛爷懿旨,一年里头一个元旦、一个正月十五、一个八月十五,再就是端午,是要紧节日,忙了这许久,叫办差的人松泛一下——把胙肉分给侍卫们些,大家尽情用吧!”说罢端酒抿了一口,又夹了一口菜,众人这才敢举箸用餐。雍正这才招手叫过李德全:“叫三个阿哥给大家轮桌劝酒。你去御药房,看有鲜英格[2]
,给王师傅送些去。方先生要是已经回畅春园,照这里的样子送过一个席面赏他。”
“扎!”李德全忙答道,“回主子话,鲜英格是有,只是现在还不熟,可使得的?”雍正道:“不熟的不能用。旧的力大,性太熟,留心着量也可用。养心殿还收着些木瓜膏,最能止泻,也送些儿去。”李德全忙连连答应着去了。雍正自坐了首席,与众人说笑,只偶尔夹一口素菜,却不饮酒。
弘时弘历弘昼三个阿哥也是凌晨五鼓就进来了,在毓庆宫做完功课,读了雍正指定的《四书》章节,又转过来侍候雍正。此时已近午时,三个金枝玉叶早饿得前心贴后心,偏生雍正不让入席,叫他们轮桌把盏,看着满桌珍馐佳肴却一口也不敢吃,一句怨言也不敢有。弘历和弘昼倒还没什么,弘时便一脸的不快。好容易劝完这十四五桌,见翰林们呈送评选书画的禀条呈送上去,是个空儿,弘时一个眼风,三个人便退出了广生楼。却见几十个侍卫都在吃胙肉。从天穹殿抬来的大条盘上垛满煮熟的胙肉,热气腾腾散发着浓烈的肉香。弘时便道:“四弟五弟,你们饿不饿?”
“我不饿。”弘历说道,“这是胙肉,就是饿,没有旨意,也不敢吃。昼弟,你素来羸弱,真饿得受不得,毓庆宫我书案上还有两块点心,叫人拿来给你充充饥。”弘昼才十一岁,肚里饿得咕咕叫,但胙肉是祭祖用过的,没有旨意谁也不敢吃。他眨巴眨巴小眼睛,“啯”地咽了一口唾液,说道:“我也不饿。”
弘时冷笑道:“这肉有什么贵重处?侍卫们都吃了,偏我们就动不得?”说着便上前用刀切下三块,用盘子盛起,推给弘历弘昼各一盘,自己用刀挑了一块正要往嘴边送,邢年匆匆赶出来传旨:“宝贝勒,万岁爷叫进去呢!”
“是单叫四弟,还是我们都去?”
“万岁单叫弘历,没听说叫二位爷。”
“你不知道叫他什么事?”
“回三爷话,万岁赐宝贝勒胙肉!”
弘时的脸色立时变得异常难看,连刀子带肉“咣”地扔进了盘子里,似笑不笑对弘历道:“四弟,看来你福分大,我们兄弟都要沾你的光儿了。”弘历明知哥哥是揶揄,只向弘时微微一躬,便忙忙跟着邢年进了广生楼。
[1]
佛、法、僧为佛家“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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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止泻药。<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