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张廷玉神色黯然,缓步走到须弥座前,双手将祭天文告捧上,说道:“臣回来缴旨。”康熙沉甸甸向文书躬施一揖,接过来,长叹一声,转交给侍立在旁的李德全,坐下问道:“下头有什么话没有?”张廷玉此时没了祭天使者身份,先请了安,便跪在佟国维下首,勉强笑道:“没有什么话。阿哥爷们也递牌子进来了,在天街候旨。奴才从乾清门进来,见王掞跪在门前,哭着求见主子。主子见他们不见?”康熙怔了一会儿,说道:“阿哥们不要进来,望宫请安,打发他们回去。叫……王掞进来吧。”
张廷玉答应着出去了,偌大的殿中又恢复了寂静,连殿外轻手轻脚走路的太监的动静都听得见。马齐和佟国维的心里都有些焦灼不安。按理说,废一太子就该立一太子,原以为告天文书中必定要涉及这事,但却一个字也没提,皇帝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正低头闷思,康熙轻咳一声问道:“佟国维,你在想什么?”
“奴才……”佟国维猝不及防,慌乱了一阵,灵机一动,说道:“奴才在想太子的事。”这话圆滑得四边不落地,既可说是想胤礽的事,也可说是想选新太子,马齐听了不禁暗笑,康熙却道:“这是当今第一要务,当然应该想一想。胤礽被废,一半是被人魇镇,已不堪为人主储君,一半是他自己,不读书,不修德。他本是个伶俐人,聪明才学比别的阿哥不在下,要是像三阿哥那样肯读书,八阿哥那样又读书又肯修德,怎么会着了小人的道儿?”
两个人把康熙这话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了,仔细咀嚼着。看来康熙是属意于这两个阿哥了,但再细比较,似乎八阿哥更占先枝!正想着,康熙又道:“但老三老八,朕也有不取他们处。三阿哥摘章引句,八阿哥宽柔无度,两个人都没有老四那点刚骨,看来天生人降于世间,总难集全德于一身啊……”正说着,张廷玉带着王掞进来,刚向康熙行了礼,王掞已匍匐在地,痛哭失声道:“万岁!究竟太子身犯何罪,无端地就废了?……”
“无端?”康熙待他克制着住了声,冷冷问道,“他犯的罪由都写在诏书里,告天文书里,你没听见?”王掞连连顿首,说道:“臣见了也听了,捕风捉影言之无物——他为三十五年太子,就凭几句空话就废了?这何足以取信于天下?”康熙盯视着激动得浑身颤抖的王掞,一时没有说话,良久才道:“王掞,你一定要知道,朕抽空儿独自和你讲。撇开他暴戾淫乱这一条,你平心想想:他主持政务,出了多少弊政?科场舞弊,他治不了;官员结党营私,他治不了;捐赋不公,狱讼不平,地土兼并,他都一筹莫展——朕要的是能治国平天下的人,他够得上这一条?”
王掞叩头有声,朗然答道:“这些账难道都算到太子一人头上?”康熙哼了一声,说道:“当然不是,所以朕没有治他的死罪!你是他的师傅,太子失德,你有重责在身,朕自然要一一清理。”王掞听着康熙的话,一挺身跪直了,说道:“臣有罪,万岁就是不说,臣自己也知道,争明了道理,朝廷不处分,臣也羞在人间。但上书房诸大臣平素明哲保身,于太子毫无赞善之言,诸王诸阿哥各自为政,万岁也未加抑制,万岁难道无责任?诸臣工难道无责任?如今太子被废,人言汹汹皆曰可杀,请万岁默察,小人辈谀奉于前,设陷于中,下石于后,该杀不该杀?而今独自说太子失德,难道不失公允?……”
“叉出去!”康熙不等听完,已是赫然震怒,大喝一声,“他要做比干,朕成全他!”
张廷玉马齐佟国维早已听得浑身冷汗,自他们入上书房,从来还没有见过哪个臣子敢这样和康熙说话,以康熙德威势炎,稍稍变脸,没有一个不吓得魂不附体的,王掞居然一揽子骂尽文武百官,连康熙的“责任”也扫了进去!满殿侍立的太监也人人脸色惨白,腿肚子直转筋,半点不敢怠慢,早过来三四个,架起王掞便向外走。王掞索性放声大哭:“老佛爷,先帝爷呀……你们睁开眼看看……他们要把少主子往死里治啊……”
“回来!”
康熙突然摆摆手,命人架回了王掞,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平静,盯着王掞半晌方道:“你骂得好!这是朕一生中第二回听人骂,头一回是郭琇,骂朕是桀纣之主,看来你给朕还是留了情面。一个朝廷里也得有两个这样的,所以,朕不罪你!”
“我不要皇上恕我!”王掞瞠目说道,“我请皇上恕了太子以安天下!”
康熙摇了摇头,说道:“那是另一回事。朕并没有怎样胤礽,他如今已经去了刑,倒是大阿哥,朕已严令圈禁!王掞你是书香人家出身,什么书没读过?天下重器,非君子不可托,这道理不懂么?自朕本心而论,也为胤礽好。丹朱不肖,尧也废了他的太子,太甲荒淫,汤帝放他去桐,吃点苦头,他或许变成个好人!”张廷玉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比出太甲放逐的掌故来了?太甲放桐,三年改过,又复了太子位,这个学贯古今的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正胡思乱想,康熙又道:“朕意已决,今日就发明诏,由百官从阿哥中举荐,推举谁为太子,朕一惟公意是从!”
“万岁,”佟国维还在想着康熙前头的话,“群臣公举,前无古例,恐怕又生事端。万岁属意于谁,定下来就是,何必再征询下头?”康熙冷笑道:“你和马齐一个满人,一个汉军旗人,学学张廷玉,好生读点书!前明昏君立储,还要征询臣下意见呢!”
王掞早已停了哭,只脸上还挂着泪痕,盯着问道:“万岁,要是臣下仍旧保举太子爷呢?”
“岂有此理!朕已经说过,一惟公意是从!”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半晌方转脸道:“只是要秉公,朕不许有拉帮结派的事。听说你王掞弄了个联名奏折保胤礽?你那个不算!”
众人都辞了出去,康熙看去显得很疲倦,便叫了张五哥进来,由何柱儿捶捏着,和张五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张五哥,”康熙半闭着眼问道:“你是下头百姓里来的,据你看,哪个阿哥最好?”
“十三爷……”
康熙似乎很意外,瞿然开目问道:“何以见得?”张五哥低垂了头,说道:“奴才穷家子出身,贩过私盐,被官府拿住。十三爷巡视时放了奴才,训斥官家说:‘真贩私盐的是盐道盐枭,运升斗盐靠气力养家糊口的,你们往后不许拿!’十三爷知道下情。为人仗义,是好样的……”康熙听着,已闭上了眼。十三阿哥再好,也不能当太子啊!张五哥见康熙只是睡不沉,轻声道:“主子,我就守在这,凭谁不叫惊动您,您实在该睡个好觉了……”
“朕睡不着……”康熙懒洋洋说道,“一闭眼,就梦见祖母、母亲、皇后……一闭眼就是她们,她们都不欢喜……你既说十三爷好,叫人传旨……放他出来吧……”<div id="center_tip"><b>最新网址:</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