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感觉上好像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里香她呀,虽然是那种个性,可是要麻烦妳不厌其烦地陪陪她啰。对了,我就先给妳个良心的建议吧,诀窍就是——忍耐。」
「忍……忍耐?」
「是的,不论如何只管忍耐就是了。」
请问,这是哪门子的诀窍啊?
在我出口询问之前,医师已经先说「拜啰」,紧接着迈出脚步,女人也迈开脚步从后头追上去。女人走了大概十公尺后便回头,用没抱小猫咪的那只手大大挥舞,一边展露笑容。于是,我也对她挥手。我挥了一阵子,放下手。她也同样放下手,而她那只才刚放下的手,随即就被包覆在医师的手中。好……好大胆,对医师而言这里等于是职场,竟然敢在这里和情人牵着手走路,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只有一点点……是的,可能也有一点点觉得羡慕吧……
「这个……」
我一递出书,秋庭里香眉间顿时出现深深的皱纹。
「这本书是什么东西?」
「啊,是我的……也不是,其实是我姊姊的……因为我家就有续集……再花钱买也浪费……」
我突然问想到。
小舞之前曾说过最讨厌旧书,还说根本就不想碰那种之前不知道被谁看过的书,如果秋庭里香也一样怎么办。她既然和小舞一样任性,所以搞不好也会有同样想法。如果真是那样,就必须去买本新的,唉,又要这样来回奔波了……
坐在床上的秋庭里香抬头看我。
「妳要借我吗?」
「唔,嗯。」
喔,她沉吟。
「谢谢。」
语调果然还是一样冷淡。
完全感觉不出什么感激之意。
3
我午休走在走廊上时,被小舞叫住。
「喂、喂,后天怎么样啊?」
后天?
怎么样?
我一头雾水,呆呆地伫立原地。后天是星期天,也没有特别计划要做什么,所以也还没决走要怎么样。
小舞惊讶地问我:
「咦,绫不是也要去吗?」
「去?去哪?」
当我这么说出口的瞬间,小舞脸上浮现「完蛋了」的表情,视线也开始游移不定。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弄错了啦!」
啊哈哈,她一边勉强挤出笑声。
「我是要和补习班的女生去玩,这么说起来,是我弄错了啦!」
小舞仍旧勉为其难地笑着,然后仓皇离去。
这样啊……
我望着小舞远去的背影,终于恍然大悟,大家星期天约好要到哪里去玩啊。而我并没有被归为团体的一份子,人家不想让我加入啊。
这也不是什么新闻。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个性保守畏缩,常常无法顺利表达心里的想法,所以总无法和周遭打成一片。也因此,平常也想做好朋友的那些人,一回神就已经和我渐行渐远。而且说实话,比起和别人打交道,我还比较喜欢一个人看看书,做做白日梦。与其说喜欢,应该说这样比较安心。只要有期待就可能遭受背叛,即使想要做好朋友,到头来却往往天不从人愿,过程中净是痛苦辛酸罢了。如果单独一个人,就不会有那种感觉了,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的国度。王国。但是,或许正因为住在只有一个人的王国中,我才会变得更糟糕吧。我脑袋里的这些想法,或许早就被大家看穿了。
下课后,我变成一个人单独回家。
一回神,不论小舞或美纪都已经不在身边,我现在只能一个人回家。午休那件事当然已经传开,所以大家才会躲着我吧,但是可以不用和大家一起回家,我反倒松了一口气。如果一起的话,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们……
我双脚像小朋友似地啪啦啪啦乱踢,一边往前走。再一下子就到家了,到时候来喝杯麦茶,虽然肯定已经冰过头不好喝,可是其它也没什么东西好喝吧。话说回来,今天还真热,都已经九月了耶。山那头是造成气温酷热的原因——太阳,现在都已经大大西斜,所以光线不会太强,双眼也可以直视。眼前的太阳是一片澄澈的暗红色,非常美丽,那光芒将巴上站老旧的长椅、尘土飞扬的柏油路面、购物中心的墙面、还有我全身上下都染成同样澄澈的暗红色。啊,说到这,我好久好久以前好像也曾像现在这样凝视过同样的太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大概五、六岁吧,总之是在上小学之前。住在附近的幸惠约我一起去玩,我就在约好的公园里等她。我还记得我穿着短袖,露出来的手臂上汗水淋漓,所以一定是夏天没错。幸惠迟迟没有出现,我就独自荡秋千、独自吊单杠、不久后心想如果到高处去,只要幸惠一来就可以看到,于是又独自爬到攀爬架上。攀爬架和我的影子落在褐色地面上,我一挥手,影子也跟着挥手,我笑,影子却没有笑。后来,影子越拉越长,风也越来越凉,开始嗅得到傍晚的味道,可是幸惠还是没来。太阳已经完全西斜,几乎就要挂在山脚上了。时值傍晚,周遭还残留些许白天的热气,因此更让人感到寂寥、悲戚。幸惠没来,我心想「怎么搞的啊」,不过仍旧独自照着太阳。持续凝视太阳后闭上双眼,黑暗中隐约浮现摇曳的太阳残影。只要一想到幸惠没来,鼻子深处就会一阵刺痛。
隔天试着询问之下,幸惠只是笑说:
「路上碰到亚由美,就一起去游泳池啦。」
语气完全没有抱歉之意。
所以我也笑了。
「是喔,游泳池好玩吗?」
其实,或许应该发脾气的,又或者应该大哭一场。但是,我觉得那么做的话只会让自己更难过而已,所以只是持续笑个没完。鼻子深处隐隐刺痛,像昨天一样。
「真的好好玩喔……啊,小绫该不会一直都在等我吧?」
幸惠脸庞此时终于流露出担心我的神情,似乎也有点在乎我的感受,但是她那样子还是让我很难受,所以我撒了谎。
「没有啊,我一下子就回家了,天气又很热。」
明明就一直在那边等,明明完全无法处之泰然呀。
西斜太阳的红色光芒、拉得好长好长的攀爬架和我的影子、傍晚寂寥的味道、空无一人的游乐器材……那幅景色即便是十四岁的现在,仍旧残留心底。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是我,我仍旧残留于那幅景色之中。
4
岬同学和立花同学还是请假没来,所以把讲义送去给秋庭里香的工作,理所当然仍旧由我负责。秋庭里香还是老样子,任性而且高兴怎样就怎样,有时候碰到她心情恶劣的日子,甚至完全不开口跟我说话,就算我主动跟他说话,也把我当隐形人一样,默不吭声。亏我还辛苦帮她送讲义,她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今天的秋庭里香,心情比平常都还要恶劣。
「讲义,我就先放在这边啰。」
没反应。
「那,我走了。」
没反应。
她沉默地陷在床铺中,就连眼脸都没张开,简直就像是个人偶躺在床上。我进病房时她还醒着,现在也不可能在睡觉。
不过,就在我走出病房时,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帮我把下集拿来。」
我手握着门把,直接回头。
「下集?」
「小妇人的……小妇人续集的下集。」
啊,那件事啊。
「妳上集看完啰?」
又没反应了。
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以后,其它的就无所谓了吗?我当然觉得火大,不过还是点头。
「知道了,下次会带来。」
我虽然也觉得这种时候可以发脾气就好了,可是我就是没这种气魄。
然后,隔天……
去学校之前,我先从姊姊房间拿了小妇人续集的下集。我为了把书带走打开包包拉链时,这才想起一件事。
在下集中,贝丝死掉了。
小妇人中有四姊妹,最年长的玛格时髦、稳重个性温和;二姊乔活泼、好奇心旺盛、立志成为一个作家;而三姊贝丝乖巧温柔、体弱多病,她没去上学,一直都待在家里;然后是最年幼的爱咪傲慢任性,很在意自己的鼻子不够挺,事实上却是最漂亮的美女。每当看书时,我就会将本身感情投射于书中人物身上,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将书中人物和自己重叠在一起。而且,那样看起来有时候也比较有意思。我看小妇人的时候,总是会帮乔加油,毕竟她是最不像我的,我总觉得如果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我不知道秋庭里香看书的时候,是不是会像这样将本身情感投射于书中,可是她因病无法上学的遭遇就和贝丝一模一样。然后,如果秋庭里香也将情感投射在贝丝身上的话……
别把下集给她会不会比较好啊?
我犹豫地拿著书伫立原地,后来听到妈妈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绫子,妳时间来得及吗?」
那声音显得不太高兴,我一看手表时间紧迫,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书放进包包,随即冲出家门。
下课后,我果然又被叫去送讲义。
我拖着比往常还要沉重的脚步走向医院,一颗心被各种事情压得好重。如果那所谓的「心」原本是在胸口的话,现在老早就已经沉到肚子了吧。小舞她们星期天要去哪里啊?她们午休时聊得好起劲,不过只要我一到旁边,就会立刻转换话题。她们可能也是因为顾虑我的感受,但是那样子还是让人有点难受。
而且,还有小妇人续集的下集……
我也不太知道到底应不应该把书拿给秋庭里香,苦思再三仍旧想不出个结论来。或许应该假装若无其事地把书拿给她就好了,根本不需要这么烦恼,但是生性优柔寡断的我就是会想东想西。像她那种高兴怎样就怎样的女生,整天只会要任性,趁机捉弄她也无妨吧。那时候,胸口不自觉充满嗜虐的情绪,没错,这本书,直接拿给她就好了。她可能会因此受到伤害,可是那也是她自作自受,不过是小小的恶作剧。报仇。我的心跳逐渐加快。一定要假装若无其事地拿给她,我做得到吗?就连医院还在远远那头的现在:心跳就跳得这么快,真到紧要关头时怎么办?紧张以及兴奋的情绪自然而然地让我加快脚步,一转眼就到医院了。
秋庭里香一看到我立刻说:
「把轮椅推过来。」
又要叫我推她去散步了吗?
「散步吗?」
「今天我想去屋顶。」
大概是因为心底藏了计划,也不会像平常一样那么反感,因为等一下要捉弄人家的是我。我已经知道轮椅放哪了,所以没去请示护士,就直接把轮椅推回病房。然后,我帮秋庭里香坐上轮椅,就朝屋顶走去。这里的电梯直通屋顶,一下子就到了。头顶是一片朗朗晴空,水塔的影子延伸至肮脏的混凝土地面上,流动的风已经完全是秋天的感觉,一点儿都不热,反而莫名地让人感到萧瑟寂寥。
我把轮椅推到扶手附近,然后停在那边,两人有好一阵子就那么沉默不语。我也忘记书的事,茫然凝视田野风景,但是随即又回想起来。就在我回想起来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好污秽。
「喂。」
我自然地发出声音。
「妳喜欢谁?」
「嗯?」
秋庭里香说着,抬头仰望我。
「小妇人里头出现的人物。」
贝丝,我期待听到这个名字,确认后就怀着过分的坏心眼儿,把书拿给她。
但是,我却从秋庭里香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玛格。」
四姊妹中,玛格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乔有才华又不服输,贝丝体弱多病,而爱咪是任性的美女。大家各有各的特色,然而玛格却只是个乖巧温顺的女生,梦想还是「当新娘子」。总之,对我而言,玛格就只是个无趣的女生。我也稍微想过从秋庭里香嘴里听到「乔」或「爱咪」这两个名字的可能性,因为乔是主角,而爱咪是个任性的美女这一点倒是跟秋庭里香很像。但是,我再怎么样都没想到会是玛格,我本来认为唯独她不可能。我自己也不太能够把感情投射至玛格身上,幸福地结婚,变成一个平凡的太太……事实上,我们女生不是都会踏上这条路吗?所以才不觉得她有什么魅力。反而是像乔或爱咪那样波折起伏,或像贝丝那样红颜薄命比较吸引人。
『我并不想要什么豪华盛大的婚礼。只要身边的亲朋好友都能到场,我看来也能像平常时的我一样,那就够了。』
说出这些话的,就是玛格。
我总觉得这话听来资优生过头了。
「为什么是玛格啊?」
我大吃一惊,太让人意外了。
「因为……」
「嗯?」
「因为她结婚了……」
「咦?结婚?」
我想了一会儿,才终于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之前拿给她的上集中,玛格结婚了,和一个叫做约翰的温柔男人。
「因为结婚了,所以觉得玛格好?」
秋庭里香保持沉默,起初我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可是一看到她的脸,才发现她是在害臊。
「妳,该不会是想结婚吧?」
「…………」
「很向往结婚?」
她透明的肌肤有点泛红。班上偶尔也会有那种「好想结婚」的女生,但毕竟是少数,不想成为普通主妇的女生占压倒性多数。我也一样,虽然总有一天会成为普通主妇没错,可是也觉得如果能发挥什么——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就是了——像乔或爱咪一样的才华就好了。
「妳该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没有。」
「那,为什么?」
「不知道。」
她稍微抬头往这边瞥了一眼,面颊通红,哇,整个人害羞到不行。她说「不知道」,大概是没有任何道理或缘由,总之就是想当新娘子吧。
「吉野同学喜欢谁呢?」
秋庭里香突然这么问。
一定是想改变话题吧。
「我大概是乔吧。」
「为什么?」
「她不是很有才华吗?想做的事情都会自己去完成。我就没办法像她一样,我做不到。」
「做不到?为什么?」
「就是做不到嘛。」
才华这种东西又不是每个人都有,而且我的个性也没有那么活泼啊。
唔~秋庭里香说:
「我觉得不会做不到。」
「…………」
「我觉得不会做不到。」
总觉得她以格外坚定的语调,重复相同的话语。
「是吗?」
「是啊。」
她为什么可以这样断言呢?而且仔细想想,这还是我第一次和秋庭里香说这么多话。感觉有点意外,本来以为她会说些让人完全跟不上的话,结果却很普通。而且还说什么「想结婚」,然后自己在那边不好意思。没想到也有可爱的地方嘛。
「我要回病房。」
不过,从头到尾都还是一样任性就是了。
「啊,嗯。」
「因为晚餐时间快到了。」
我们搭电梯一下楼,果然正如秋庭里香所言,已经开始配送晚餐了。大推车上放着好几个餐盘,护士边走边配送。
当我们回到病房时,秋庭里香就立刻问:
「书有帮我拿来吗?」
「啊……」
「小妇人续集的下集。」
心跳瞬间加速,怎么办,要给她吗?还是先别给她呢?都因为刚刚和秋庭里香稍微交谈过,那种坏心眼儿也已经完全被冲淡了。她害臊的样子浮现脑海,「不知道」,边说边脸红。先跟她说「忘了」,总之现在先这样蒙混过去吧?她说不定会说「那妳明天拿来」,反正到时候的事情到时候再打算吧。
「抱歉,忘……」
但是,之后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因为我注意到一件事。自己放在床边的包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倒下去,包包拉链也没完全拉好,放在里面的教科书等物品也都露了出来。其中包括小妇人续集的下集,虽然不是全部,可是大概可以看到一半封面。深褐色的马区家图像,以动画赛璐珞片绘制而成的封面。
一抬头,秋庭里香也在和我看相同的东西。
事到如今,已经说不出什么「忘记了」。
我没有不怀好心,我不是怀着那样的心情把书给她的,但是即便只是暂时性的,心底确确实实存在过那样的念头。她现在正以什么样的心情阅读那本书呢?贝丝是在哪里死掉的呢?我记不太清楚了,感觉上好像是在中间部分,她是否会察觉到我的坏心眼儿呢?
5
岬同学回到学校来了,还骄傲地向大家展示盲肠手术痕迹。立花同学也回来了,手臂还吊着的她暂时不能打垒球,所以有点沮丧。而我也终于可以卸下送讲义负责人的头衔,只要一想到从此可以不用再和秋庭里香打照面,就觉得松一口气。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自己不怀好心所造成的结果。
但是,柿崎老师还是这样对我说:
「吉野,把这个送去给秋庭。」
我正想回家,手上拿着包包。
「可是,岬同学或立花同学……」
「他们两个今天好像都有事,就拜托妳了。」
我没办法,只好接下讲义。然后,勉强移动沉重的脚步,往医院走去,无数「好讨厌喔」一边掉落在脚边。像这种时候,总是很快就抵达医院。我一如往常地搭电梯,一如往常地走在走廊上,往秋庭里香的病房走去。
但是。
她的病房空无一人,不但秋庭里香不见人影,就连其它物品也清得干干净净,像是放在边桌上的茶具组、堆在床边的书,全都不见了。
「啊,她转院了。」
当我茫然地伫立原地时,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一回头,那个帅医师就站在那里。
「转院?」
「她要进行一个比较麻烦的检查,回大学附属医院去了。妳又来帮她送讲义啊?」
「是的。」
「这样啊,可能是和学校的联系迟了。其实是可以再延一阵子的,可是为了配合那一边的时间表,才临时决定……啊,妳可以等我一下吗?」
医师说着慌忙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而被独自留下来的我则持续茫然盯着空荡荡的病房。秋庭里香转院了,再也见不到面了,空荡荡的病房像是完全被包裹在心中似的,让整颗心也一起变得空荡荡的。好不容易,医师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这里来。
「她拜托我把这个还给妳。」
他拿来的是小妇人续集的上、下集。
「里香她到今天上出院的时候,都一直在看这个。」
「一直……」
「听说是必须把书还给妳,所以慌慌张张地想赶快看完。」
我接过书,秋庭里香到今天早上都一直在看这本书,为了把书还给我而手忙脚乱。她毕竟是那样的女生,我本来以为她会满不在乎地把书一起带走,我本来以为她是那种坏心眼儿的女生。但是,我错了,使坏搞鬼的人是我。她是否有察觉这书中包藏着我的恶意呢?
「请问——」
「嗯?」
「秋庭同学有说些什么吗?」
「什么什么?」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明。
「什么都好,就是……」
嗯,医师沉吟,头歪向一边。
「唉,现在跟妳说这些也没用,只是在妳之前,不是大概有两个孩子会帮忙送讲义来吗?可是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好像都很怕里香,每次都把讲义托给护士转交,没和里香碰面就回去了。就只有妳喔,就只有妳肯和里香做朋友。」
「…………」
「还有,每次妳走出病房的时候,里香都会从窗户一直看着妳的背影。那孩子不常讲她自己的事,所以实际上怎么样不清楚就是了,可是我想她大概是很羡慕妳吧。」
「羡慕?我吗?」
「嗯,里香不是一直都住院吗?可是妳却可以到外面去,也可以去上学,全都是些里香做不到的事情。」
「啊……」
记忆在脑海中苏醒。
『我觉得不会做不到。』
她是这么说的。
『我觉得不会做不到。』
所以才会这么断言。因为从她的角度看来,我不管什么事情都做得到,因为这些全都是她做不到的事情。
手中拿着两本书……
「怎么啦?」
即便帅医师这么问我,我也答不出来。
我只能凝望手上的书。
姊姊快结婚时,和男朋友大吵一架。那时候她的手机响个不停,可是不管响两次、三次,姊姊都不立刻去接,终于到大概第五次才终于对手机伸出手。我最讨厌那响了三、四次的电话铃声,姊姊讲电话的声音好低沉,而那异常冷静的声音让我觉得很恐怖。爸爸变得沉默寡言,而妈妈则一直在清扫厨房。
如果就这样分手的话怎么办……宴会场都已经订了耶……
每当想到这些事,腹部附近就有什么顿时啾地缩成一小团。虽然不关我的事,而是姊姊的事,但是毕竟是一家人,还是会因此觉得难过得不得了。
当时的某个夜里……
我因为喉咙干想去找东西喝,一到厨房就看到妈妈还没睡,独自坐在餐桌旁。
「咦,怎么啦?」
吓了一跳的我问,妈妈是那种很快入睡的人。
「嗯,就是睡不着。」
真伤脑筋,妈妈以这种感觉笑了。
餐桌上放着啤酒灌。妈妈平常几乎不喝酒,只是偶尔会陪爸爸在晚上小酌,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妈妈独自喝酒的样子。虽然疑惑,我却假装若无其事,一边从冰箱拿出装有麦茶的保特瓶,另一手拿着玻璃杯,在妈妈对面坐下。我倾倒保特瓶,将麦茶倒入杯中,结果倒得太猛,让麦茶稍微溅了出来,沿着圆形的杯底,形成麦茶的圆圈。
麦茶冰过了头,喉咙深处残留些许冰箱臭味,我们家为什么要把麦茶冰得这么冰啊。
「我们家的麦茶为什么都这么冰啊?」
「爸爸比较喜欢这样啊,我也不喜欢那么冰的,可是爸爸最怕热了。」
「那就叫爸爸放冰块啊。」
「不行,不可能的。」
「为什么?」
「爸爸会生气的,他一定会一直念个没完,要求把麦茶弄得更冰一点。与其听他那样碎碎念,还不如冰过头的好。」
该说爸爸是有所坚持呢,还是顽固呢,总之就是个不肯妥协的人。像这些事情,多半都得妈妈妥协。
我突然想起朋友说过的话。
「我跟妳说喔,我朋友家有养猫,一只公的一只母的。我有看到照片,好可爱喔,不过是杂种的就是了。」
然后呢?妈妈问着,一边喝着啤酒。妈妈独自喝啤酒的样子实在让人感到有够不可思议,都不像家庭主妇了。啊,这是不是所谓的「偏见」啊?
「有时候,虫虫那些东西不是会跑到家里来吗。然后,听说那些猫咪就会拚命去追耶。」
「哇,不是只会追老鼠喔。」
「好像是耶,只要蟑螂出现就会闹得乱七八糟的喔。我朋友说,他们家那只母的只要看到虫虫跑到高的地方就会放弃,可是公的呢,就会一~直等,真的会花老半天等虫虫下来。爸爸大概也一样吧。」
「啊,原来如此,我懂、我懂。」
妈妈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笑了,嘴里反复重复「我懂、我懂」,或许是有点醉了吧。
「和爸爸还真像呢,那只猫。」
「真的很像耶。」
我们相视而笑,然后妈妈和我分别咕噜咕噜地灌下啤酒以及麦茶。像这样面对面坐在半夜的厨房里,总觉得很不可思议,妈妈好像不是妈妈,而我也好像不是我。是因为现在是夜里吗?又或者是因为现在在厨房里呢?
「姊姊会怎么样啊?」
所以,平常说不出口的话轻而易举地溜出口。
「不会怎么样啦,过没多久就会冷静下来了。」
「是就好了……」
「我跟妳说,绫子。人啊,是很无趣的动物,肚子饿了就会想要吃点什么,寂寞的时后就会想要找人说说话,结婚前也会和另一半吵架的。大家真的是无趣到都会迈向同样的道路,但是到头来,大家也都过得满幸福的,不是吗?我也是和爸爸结婚二十一年,咦,可能有二十二年了吧……总之差不多就那样啦,这期间当然也会吵架,也曾觉得实在有够烦的,可是无论如何也都走过来了。如果是因为这点小事就会怎么样的对象,那还不如在结婚前就怎么样才好呢。」
可能是酒精作祟,今天的妈妈很偏激也很多话。
「妳也是,不久之后不论再怎么不愿意,也会被卷入类似的事情。对了,不是有那种捕蚊灯吗,会啪擦一声把那些飞蛾扑火的虫子全杀光。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以那种感觉飞进去喔,唉,那样也没关系啦,死不了的。知道痛以后,下次就会注意,就这样进步……其实人再怎么样就是学不乖,笨到有够讨厌,虽然完全不会进步,可是也会慢慢习惯的。」
妈妈用跟说话一样高昂的气势,一口气喝光啤酒,一边说完「那我去睡了」便走出厨房,一边扔下这样的唠叨:
「妳也早点上床睡觉去。」
剩我一个人后,我试着思考妈妈说的话,感觉上似懂非懂。只是,正如妈妈所言,姊姊后来果然和男朋友和好。结婚典礼当天,姊姊看起来好幸福,比平常看来还要漂亮千倍、万倍。
我背后背负着秋庭里香已经不在的医院,无精打采地在道路上前进,偶尔也想回头看看,可是就算回头看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走了,已经不在那里了。
结果,我还是搞不清楚她的事情。
坏心眼儿到极点又任性,有时候却格外坦率,很想结婚,容易害臊。
我所知道的充其量仅此而已。
啊,还有一件事。
她没有对我说谎,虽然说话很任性,感觉上像是多说无用,可是却从未像小舞那样敷衍我。如今她不在了,我才清楚明白,以最真诚的态度面对我的人或许正是秋庭里香。
只要活着,即便如我短暂十四年的人生,也会遭遇各种不同的事情。有时会怀抱着那些各种不同的事情,有时则会完全忘怀,不过我们也只能继续活下去吧,事后追悔于事无补。
所以,是的……
下次如果再遇到她,不对,就算不是她本人,而是像她一样的人,我也要试着更坦率地面对人家,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来。我要成为这样的人,一定不可能做到,但是还是要尽力朝这个方向努力。如果妈妈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像我也会逐渐习惯各种事情吧。
我一边祈祷秋庭里香能够达成梦想,一边追着自己逐渐拉长的影子往前走,希望能有个像带给玛格幸福的约翰一样的男生,出现在秋庭里香面前,希望他能带给秋庭里香幸福。至少为了能够赎罪,我真诚地边祷告边往前走。
祈祷是否能够传达出去呢?<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