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啐!」
我一边呢喃,一边往自己的病房走去。在那里撤退的确是我的错吧。唉,可是,明明知道会输还跑去跟人家打架也很笨啊。嗯,而且被打的话很痛耶,我最怕痛了。
我在连接走廊上停下脚步,隔着窗户寻找里香的病房。医院大楼最角落的那个病房。里香现在在做什么呢?应该不会在睡觉吧,刚刚都已经超床了嘛。我闭上双眼,试着想象身处于病房中的里香。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是张开的吗,又或者是闭着的呢?说不定正在想着关于我的事?
夜闯病房事件过后,到今天正好过一个礼拜。事实上,这一个礼拜我每天都打算去找里香,但是有时候是里香的情况变糟,有时候是我要检查,有时候就像刚刚一样有夏目捣乱,结果到头来也只见过里香一次而已。而那一次也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我们只能趁着短暂数秒,从门缝间确认彼此脸庞。那时候,我不自觉地流露灿烂的笑容,光看到里香的脸,我就会笑成那副德行。从门缝间窥见的里香脸上,也挂着和我同样的笑容。虽然整个人瘦了一圈,她的笑容依然是可爱得乱七八糟。
「哇哈哈。」
我不经意地发出笑声。
「哇哈哈。」
这次是有意识地试着笑了笑。唉,今天虽然见不到面,可是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日久方长,我们以后的时间还多的是,才这么一、两天有什么关系嘛。没错,那天夜里,我们已经将未来紧抓在手上了。手叠着手,一起紧抓住了未来。
我以雀跃的脚步往前走。两侧都是玻璃窗的连接走廊,盈满春天温暖的阳光,而我仿佛在那光芒中游戏似地前进。我确认着阳光、温暖的空气,以及这个世界,一边朝病房走去。
回到病房中的我,坐到床边后,将装照片的袋子放到一旁,随即一股脑地躺上床。天花板上开了一大堆小洞,那些纹路看起来就像是那样子的。在我刚入院,身体严重倦怠根本起不来的时候,整天就数着那些仿佛小洞般的纹路杀时间。数到大概七十个,就会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数到哪了呢。每当这个时候,脑子里又会开始从头数起,不过还是到七十个左右就会被搞迷糊了,就是这种永远都玩不完的个人游戏。
头往旁边一撇,写有「光明相馆」的袋子跃入眼帘。
「先来看看吧」
我一直都在忍耐,其实想看得不得了。我伸出手,试着拿起袋子。哎哟,想看,好想看喔。想看得乱七八糟哩。毕竟,里香在笑耶,还在闹别扭呢,那些样貌全都装在袋子里呀。
实在是有够挣扎的
如果现在就看的话,和里香一起看的强烈**就会随之消逝。喂,裕一,戎崎裕一,你可要仔细想清楚啊。现在就看的确会很开心,那种快乐或许是无与伦比的,因为影中人是里香嘛。但是,和里香一起看不是更开心吗?两个人会坐在一块儿,脸靠着脸,一边说着各种感想一边看!里香肯定会觉得不好意思吧?到时候就可以就近观察她那副样子了?哪样比较开心?现在就看,或是和里香一起看,哪样比较开心呢?
「根本就不用比了嘛!」
我终于大叫出声,我的声音回荡在这只有我一人独处的病房中。
啊,不妙。
一个人像这样喃喃自语,又突然大叫出声,被别人看到只会被认为是个疯子。唉,虽然旁边也没人在看就是了。话说回来,还真是惊险呀,差一点就要一个人先给它看下去了呢,了不起,裕一,你真的太会忍了耶。
我又开始碎碎念,一边把「光明相馆」的袋子放到边桌上。
就在那一瞬间。
「好恶心」
突然传出这样的声音。
咦?
我慌慌张张地抬头,看到里香就站在病房中。
那是我曾看过好多次的两件式蓝色睡衣,尺寸好像大了些,手一直到拇指根部都藏在袖子里。长发在腰际搖曳,眉毛描绘出优美弧线,双瞳好大好黑。
那是我数度、数度在脑海中描绘的情景。
时而绝望、时而狂喜、时而扪心自问「为什么会被这种女生耍得团团转」,却又绝对无法忘怀的存在。
「好像一个人自己在那边碎碎念然后又一个人自己大吼大叫」
她以眯得有够细的双眼望过来,那也是至今看过好多次的表情。还真是不留情面啊,里香。总是这么毫不在乎地把人骂得狗血淋头,什么笨蛋啦、好恶啦、给我滚到那边去啦,快给我滚啦。听了一定很受伤的,这是当然的呀,说真的有时候还会因此沮丧呢。不过,里香是真的很有趣。实在是难得一见呢,这种女生。而且,只要习惯的话,嗯,被骂得狗血淋头其实也不赖。不、不、不,我可不是什么受虐狂喔。
「里香?」
我目瞪口呆地说。
「啊?你在问什么啊,裕一?」
里香对我投以完全不留情面的锐利视线。
「不是我是谁啊?」
啊,是里香。
不会错的。
嘴巴会这么坏的一定是里香。
一股狂喜逐渐涌上心头,越被她踩在脚底下,心里就感到越雀跃。不是,不是啦,我真的不是什么受虐狂喔。是里香,嗯,这真的是里香。不会错的。站在眼前的少女的确是里香。
我似乎不自觉地满脸是笑。
「我要回去了。」
里香倏地转过身去,手伸向门把。
「咦,为什么!?」
「裕一一脸淫笑有够恶心的。」
「没有啦,那是!可是我!」
我慌慌张张地想要追上去,里香突然又转了过来。
「看到我很开心吗?」
她不怀好意地笑着。
「唔」
我之前总怀抱着某种期待。搞不好里香会对我吟吟一笑,然后贴过来搂住我。因为她在手术前是那么样地柔顺,似乎也让我把一些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里香的个性实在糟糕透顶,嗯,真的糟到让人没办法轻松以对了。刚开始整个人是被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所包围,过了好一会儿逐渐怒火攻心。
「里香,你啊」
「怎样?」
「像你这种人呢」
「是怎样啊?」
尽管想破了头,就是想不出什么好词句来,为什么我的嘴巴会这么笨呢?什么都好啊,总之只要先大吼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狗屁道理来,就会感觉平静一点吧。干脆试着真的生气好了,像是大发脾气乱骂一通之类的。只要认真的地抓狂生气,即便是里香也会怕吧。好歹我也是个男人,认真生起气来,也是很有魄力的应该吧不,如果能有魄力就好了。
烦恼了老半天后,结果从我嘴里吐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语:
「快坐下来啦!一直站着对身体不好吧。」
这算什么啊。
我指向放在床边的圆凳。里香仿佛窥探似地望了我一眼后,出乎意料地乖乖坐到椅子上。我走过身旁,坐在床边。和里香的距离大约只有五十公分,只要伸出手就摸得到。说实在的,我好想紧紧抱住里香,好想对她说出那些有够羞于启齿的台词像是「我一直都在等你」之类的确认彼此的心意。
不过,唉,那样未免也太不好意思了吧,也不知道可不可以真的那样做,里香说不定会生气。不对,一定会生气吧,应该不会觉得高兴。她会怎么反应呢?哎哟,真的搞不太清楚。
一回神,我才猛然察觉。
「你,自己跑出病房没关系吗?」
「其实是不行的啊。」
里香环视房内。
「所以,我得赶快回去才行。我是趁妈咪去打电话的空档,偷溜出来的。」
「喔。」
我佯装镇定地说。
其实,我很感动。里香她,自己偷溜出病房跑过来的啊,全都只是为了到这儿来,也就是说为了见我。
果然好想紧紧抱住她喔,不过抱下去应该不妙吧。
「还是没什么变耶。」
「啊?什么东西?」
「裕一的病房。我好久都没来了。」
「喔,对啊。」
「大概就只多了那个花瓶吧。」
「花瓶?」
循着里香的视线,那里的确有个小花瓶,瓶内插着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黄色花朵。那是我妈大概三天前拿来的。
「其他完全都没有变呢。」
「你对我的病房还真清楚。」
「之前因为可能再也没办法再看见这个病房了,所以才想好好把它记下来。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手术前那时候吧,就全都记下来啦。我还知道哪本书放在那个位置喔。」
一闭上双眼,里香念出好几个书名。其中七成是漫画,两成是杂志,剩下大概一成是小说,而那一成都是里香借我的。我望向床边堆积如山的书和杂志,排列位置就如同里香所说的一样。这么说来,这几个礼拜我好像都没再碰过那些书和杂志。
里香都记住了呀。
所有的一切。
把所有和我有关的事情,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
「答对了吗?」
里香张开眼睛问。
我点点头。
「答对了。」
「嘿、嘿、嘿。」
洋洋得意的笑容。
啊,现在,就是现在啊,裕一,没什么好犹豫的吧。里香她呢,全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所有的一切。看哪,她这张得意洋洋的笑脸,不是可爱得不得了吗?就是现在啊,站起来啊,根本就没多少距离而已,只要伸出手就碰得到。紧紧将她拥进怀中,然后说出来就行啦。
是的,只要一句话,说出来就好了。
好
做好心理准备后,我准备起身,就算会惹里香生气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我要好好传达出自己的心意,让她知道她人在这里让我有多高兴,让她知道我等她等了多久,我要把这些全部都传达出去。
然而,首先起身的却是里香。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是、是喔。」
你在点什么头啊,笨蛋裕一。现在还来得及喔,快动,快动呀,叫你动啊。
「那我走罗,裕一。」
「喔,走路小心点喔。」
哎哟,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里香缓缓走向房门,背影也逐渐远去。虽然明知应该赶紧行动,双脚却怎么都动不了。我只能一边傻笑,一边呆站在原地。我又将眼睁睁地再次错失重要的瞬间了。你这个胆小鬼。脑袋里明明很清楚却动不了。你这个胆小鬼。一直以来都是这副德行,现在又是这副德行,今后一定也是这副德行。你这个胆小鬼。
「裕一。」
里香停下脚步。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喔。」
那一天,两人互相许下的约定。
确切的话语。
无可取代的心意。
里香露出理所当然似的笑容。
「嗯。」
自然地发出声音。
「那当然啊,说好要永远都在一起的嘛。」
然后,里香就离开了病房。结果,没能触碰到她的身躯,就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但是却触碰到了她的心。
嗯,是的。
的确是触碰到了。
2
但是啊。
这所谓的人世间,为什么总是天不从人愿呢?明明有时候都觉得好事不断,自此也会这么持续下去,今后将顺利地往前迈进。感觉上双手似乎连天空都碰得到,一百公尺大概只要五秒就能跑完,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时候吧。不对,五秒要跑完一百公尺毕竟也太痴人说梦了。什么天空啊,就连天花板都碰不到嘛。我很清楚。不过有些时候,就是会那样子的,有那种心情嘛。
对吧?
不论是谁,都会有那种时候的吧?
对吧?
不久之前的我,正是如此。里香对着我笑,有时候还会害臊,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真的是棒透了。说真的,那时候好像天涯海角哪儿都去得了,什么一百公尺五秒就能轻松解决呀,什么天空一伸手就碰得到呀,小事一桩,胜券在握之类的感觉。
但是,如今的我却
一回神,自己似乎叹了一大口气,美雪从床那头以恐怖的眼神瞪了过来。
「不能松懈喔,小裕。」
「知道啦。」
「那你干嘛还叹气啊?」
「那个你」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堆在眼前的教科书,恐怖的分量,所有科目甚至包括保健体育之类的,真的全部都给我全员大集合了。混蛋,美雪这家伙也没必要特地把这么多书全都一起搬过来吧。
「这么多书干嘛一次全搬过来啦?」
「反正都非得拿过来不可的,干脆一次搬完比较轻松嘛。而且,你凭什么抱怨这个啊。很辛苦的耶,真是的,真是的,重得要命呢。」
眼见美雪怒气冲冲,我也不敢再继续回嘴。总觉得自从和里香相遇之后,我就变得越来越软弱了。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别人一生气,就会不自觉闭嘴的习惯。明明眼前的不过是美雪而已啊。话说回来,真是不可思议,虽然觉得很烦,却完全不觉得恐怖。面对里香的时候,总觉得恐怖得要命,到底为什么啊,这种差异。像美雪也是魄力十足地在发脾气啊,啊,对喔,我怕的不是里香,而是怕被讨厌啦。如果是美雪的话,彼此都认识这么久了,该说是妹妹或是姊姊呢,总之就像是亲人一般。所以,也不会有什么被讨厌或是绝交的情况啦。
「小裕,你有没有在听啊。」
「啊,有啦。」
美雪那对恐怖的眼睛,逼得我不得不敷衍地点了点头。美雪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敷衍,以仿佛还想说些什么的眼神望向我,而我当然干脆地视而不见,视线直接落到笔记上。
「喂,我才写了五行耶。」
「那又怎样啦。」
「真的要写十页才行喔?」
「没错,一科十页,总共要写八科的量。」
也就是说全部八十页,规定的报告提交期限,再两个礼拜就要到期了。如果没办法及时交出报告的话,就会惨遭留级。留级啊,听起来多么恐怖的词汇呀。也就是要重新念一次二年级呢,「重读白痴」,上体育课的时候也必须独自一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运动夹克。同桌而坐的同学一定会坐立难安吧对方一定会对我说敬语的不不不,如果不是敬语,而是听到什么「不敬语」的时候会怎么样呢我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但是,即便面临如此骇人的恐惧,报告却毫无进展。
因为一下子是里香的手术,一下子又是之后那场搞得鸡飞狗跳的闹剧,根本就没有丝毫余力应付报告。
但是,现实却逐渐逼近眼前。
缓慢龟速地,一点一滴地,同时确实地逼近。
而那逐渐逼近现实的象徵,正是坐在我眼前的水谷美雪。据说是导师川村派她来监视我的,所以在我报告完成之前,美雪大概每隔一天就会来这里报到。
顺道一提,今天是第一天。
唉,我想任何事都是一样的吧,万事起头难,不但会手忙脚乱,还会惊慌失措。就算是习惯后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有时候就只有一开始怎么样都不顺利。即便那张脸都已经看过大概一万遍,小时候还一起玩过什么扮医师游戏,就是那个看腻的程度媲美我妈的美雪,毕竟是第一天,我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虽然想试着来搞笑一下,不过怎么想都觉得好像会砸锅,所以也就作罢。于是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好试着认真写报告,结果重新提笔不过三行,换句话说前后总共才写了八行,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啊,好想吼叫。
好想大声呼喊。
哪写得了十页啊啊啊啊啊~~
我姑且试着翻了翻日本史教科书。
既然如此,只好使出「必杀照抄」大作战了。
「光照抄是不行的喔,小裕。」
「唔」
怎么会被看穿的呢?
「要几乎完全照抄也行啦,不过要一点一点地改变文字表现,然后每三行要加入自己的意见喔。再来呢,也可以一开始就先构思假设,用三页说明状况,到了第四页再抛出一些假设就行啦。从那开始的三页就是补强假设罗,然后第七页开头就要写『但是,果真如此吗』,从这边开始用三页反证,总之就是否定掉目前为止所写的东西就是了。可是,不能有那种全盘否定的感觉喔。最后一页就总结,写作要稳当地汇整成『果然最先的假设是正确的』。这就是主论、反论跟结论。」
美雪状似无聊地翻阅杂志,一边流畅地这么说。她说得实在是太简单了,一时之间让我也觉得似乎真的很简单,但是实际想要动笔时,却连写个主论都很困难。更别提该怎么补强之类的,我根本就是毫无头绪。
我含恨瞪向美雪。
「对了,你啊,以前国语成绩都很好嘛。」
「小裕倒是很糟耶。」
什么嘛,这冷冰冰的声音。
「我以前的体育可是很拿手的耶。」
「只到小学为止罗。」
唔,果然还是冷冰冰的声音。
再三考虑后,我下定决心试着这么问:
「你为什么要生气啊?」
「我没生气。」
她如此断言,直截了当的,头也不抬。
「好了,手快点动啦!」
好不容易入春假,却不得不常跑医院报到,心情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我虽然直觉事情没这么单纯,姑且还是决定先这么想好了。
我轻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从天而降的阳光已经和春天没两样,不久前还在冷飕飕的北风中颤抖的裸木,也挂上了斗大的嫩芽。只要再过一阵子,就会啵啵啵地冒出叶子来吧。我再度将视线移回室内,美雪的身影就在充满着这种春天阳光的病房内。她坐在圆凳上,正阅读着时尚流行杂志。我望着她那背部线条、发梢的摇曳方式,以及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一边想起了往事。十年不,应该没这么久吧顶多就五、六年前吧。
那时候美雪常到我房间来玩,两人几乎是理所当然似地一起吃晚餐,一起洗澡之类的。我妈跟她说「我看你就来当我们家的孩子吧」,美雪是不是还嘿嘿嘿地笑了呀,而我在那种情况下又是什么表情呢。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不过大概是笑了吧,一定是的,嘿嘿嘿地笑了吧。
在那种关系早已消失无踪的现在回想起来,以前那些日子感觉上还真是不可思议。而且,那种关系竟会在不知不觉中结束,感觉上更不可思议。这过程中也没有什么所谓的导火线,唉,不过袭胸事件要说是导火线嘛,也算得上是导火线就是了,事实上,在那更早之前,老早就已经结束了。
什么时候呢?
为什么呢?
我后来只有一点点是的,就只有那么一点点感到寂寞。我也不是说喜欢美雪,才不是那么了不起的情绪。只不过,对于有什么已经完全结束,那样的事实,实在难以释怀。
美雪抬起脸庞。
两人刹时四目相接。
「再不赶快写就写不完了啦。」
还在生气喔,这女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哎哟,有够麻烦的耶。
「我问你喔,美雪。」
「怎样啦。」
「要不要喝点果汁或其他什么东西啊?我请客喔。」
我姑且先试着让她心情好转。
美雪稍微想了一会儿,很快地说道:
「不用。」
哎哟,不行了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嘛
3
救世主降临是在五分钟之后的事。唉,也不是啦,虽然实在不想用「救世主」这种词汇,不过就这次先这么用好了。
「嘿,戎崎!」
山西发出元气百倍的声音,一边走进病房。
「做好心里准备要和那些一年级小鬼坐在一起了吗?」
我瞪向山西。
「才没有。」
「喔,还有监视的人作陪喔。」
山西嘻嘻哈哈地朝美雪望去,却被恶狠狠地回瞪,0.1秒后视线又转回到我这儿来。受不了耶,真是个没用的窝囊废,被女生瞪一下,就挫成这副德行。我把自己之前什么样子完全抛诸脑后,正这么想时,一个庞大的身躯进入病房。
「咦,司也来啦?」
「唔,嗯。」
我们对彼此稍稍举手打招呼。
「你们该不会是一起来的吧?」
「因为好像没什么事情做啊。」
司这么说着点头。
「就真的没事做嘛,没办法只好来探病看看你罗。有没有觉得我们这些朋友很难得啊,你可要心存感激喔,戎崎。」
山西立刻便以恩人自居。
医院的单人房原本就满窄的,像这样一下子挤进四个人还真有点压迫感。而且司实在是过于庞大了,这家伙,是不是又变大了呀。光是司在,甚至让人觉得房里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
「对了,这个,慰问礼。」
司递过来的是赤福,是种以豆沙包裹麻薯的和菓子,姑且算得上是伊势名产。
「哇」
我皱起脸来。
「怎么啦?」
司从容悠哉地问。
我沉默地指向房内角落的冰箱。
「怎么了嘛?」
站在冰箱旁的山西说着打开冰箱,冰箱里已经放着三盒赤福了。隔壁大学生分我一盒,护士小姐给我一盒,母亲的朋友又带来一盒。真是的,为什么就只有赤福集中到这儿来嘛。
「对不起是我们考虑得不够周到」
老实的司露出沮丧的表情。
山西即从那样的司的双手中拿过赤福。
「啊,我呢,肚子饿了,可以吃吗?」
「裕一好的话就好。」
「吃吧,吃吧。」
我说。
「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
「喔,那我不客气罗。」
「Stop!等一等!」
就在那时候,始终保持沉默的美雪发出声音。她快速起身,走近山西,拿起赤福,然后定神凝视盒子侧边。
「做做什么啦水谷?」
山西一头雾水地问,美雪没有回答,紧接着蹲下身去逐一察看冰箱中的赤福。她将司带来的那盒赤福放进冰箱后,拿出原本堆在冰箱中的其中一盒塞给山西。
「从这一盒开始吃。」
「为什么啊?」
「因为保存期限快到了。」
「这还用问啊?」似的声音。美雪接下来没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坐回圆凳再次看起杂志。美雪的视线仅专注于杂志上,那样的态度仿佛我们都不存在似的。好像根本没有一点点意思想要参与谈话,或是提供一些好话题,又或是显露出身为女生的俏皮可爱。
山西捧着那盒冷到不行的赤福,对我投以求救的视线。我只能轻轻地摇摇头,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司也只能嘻皮笑脸地傻笑。
「那个,美雪。」
「干嘛?」
果然头还是没有抬离杂志。
「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吗?毕竟司他们都来了嘛,我去屋顶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就回来。」
「屋顶?」
我才在想她终于抬起头来了呢,却被她狐疑的眼神紧紧瞅着。
「想逃喔?」
「我不会逃啦,而且能逃到哪里去嘛。」
「那,只有十分钟喔。」
美雪望着手表,冷冷地说。
「好硬、好硬耶,戎崎。这赤福的麻薯好硬,而且又冰,受不了耶,水谷那家伙,四盒反正又吃不完,让我吃最新的那一盒有什么关系嘛。真受不了这些女生,干嘛连这种小事情都要斤斤计较啊,这样简直就像是我的老妈子了嘛。」
一屁股摊坐在屋顶正中央的山西,发着牢骚一边吃赤福。
「而且戎崎你实在也很天兵耶,赤福哪能放冰箱啊。这样麻薯就会硬掉了啊,那种事应该是伊势人的常识吧。哎哟,好硬,这麻薯好硬。哇,仔细看看,保存期已经超过五天了耶,真的假的啊。」
即便像连珠炮似地抱怨个没完,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埋头苦吃。
我当然是把那副德行的山西当作隐形人,迳自在屋顶上晃荡。因为刚刚一直都在写报告话是这么说啦,只写了八行就是了像这样呼吸一下外头的空气,心情舒畅多了。话说回来,好暖和喔,已经完全是春天了呢。
走在一旁的司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
「已经是春天了呢,裕一。」
他一如往常地以从容悠哉的声音对我说。
我点头。
「嗯,春天了呢。」
「你也住院好久了呢。」
「真的耶,原本明明说只要乖乖待着,大概两个月就能出院的,结果都已经住大概一倍的时间了,真是吃不消。」
「吃不消?真的吗?」
司问我。
唉,我大概也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因为司很难得地流露出捉弄的眼神。的确,多亏必须一直住院,我才能和里香在一起。一出院的话,每天早晚根本就见不到面了。
稍微犹豫了一会儿,我决定逞强死要面子。
「吃不消啊,说真的啦!」
我们对彼此嘻嘻哈哈地笑了。
终于漫步到了屋顶角落,我靠到浮现铁锈的扶手上,手掌感受着开始剥落的油漆粗糙感。眼前往外延伸的伊势街景果然很小家子气,受不了,简直就是小家子气威力全开了嘛。这里不过就只是个逐渐没落的乡下地方。
司和我一样也靠到扶手上。
「我呢,还以为裕一根本没打算要出院呢。」
「什么意思啊?」
即便了解他话里的意思,我还是这么问。
怎么说呢,装傻吧。
和山西截然不同的单纯的司,单纯地补充道:
「我是想说你可能打算一直陪在里香身边。」
「怎么可能嘛!」
「我问你喔」
司话才一出口,立刻又吞了回去,而且顿时紧张了起来。我心知肚明,毕竟他的表情和态度已经道尽了一切。也因此,我似乎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好了啦,要问就快问啊,司。我明白啦,快啊。
「怎怎样啦?」
我忍不住催促。
司好不容易才把问题问出口。
「里香她,身体状况还是不好吗?她已经动过手术了吧?」
「唉,还是不太好耶!不过手术本身倒是成功就是了。」
我以双眼追逐着流动的云朵,仔细一看,云朵正慢慢改变形状。边缘一角一会儿将天空的蓝吞噬,一会儿又被那抹蓝吞噬,同时逐渐变细。和缓的风吹过,我的济海随之摆荡,我的心也同样随之摆荡。
「她的病,也不是那种能说『治得好』或『治不好』的病。」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听说是心脏的那个,什么膜之类的东西都坏掉了,我也不太清楚。之前那个手术勉强让情况好转了,不过移植的膜好像也不知道可以维持多久。要撑个几年应该是没问题,但是也可能明天就不行了,也或许是后天总之,就是这种感觉啦。所以,已经不是什么治得好或治不好的问题了。总有一天,虽然不太清楚会是何时,总有一天时候到了之前也不知道那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
我也知道自己在说些奇怪的日文,不过还是放弃继续逐一说明。因为不用多加解释,司一定也会懂吧。
「是明天、后天、五年后、十年后,连医师都不晓得。总之,在那一天来临前里香都会一直活着,在那之前我想要一直和她在一起。虽然再过一阵子我就要出院了,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吧,我只要每天来这里就好了说真的,我其实是想要永远都住院的。」
我嘿嘿嘿地笑了,卯足全力挤出笑容。哎哟,到头来还不是说出了真心话。都怪司啦,谁叫他露出那张像笨蛋一样的纯真脸庞,随随便便说谎骗他的话,他肯定会完全信以为真的。唉,算了,反正是司嘛。可以让我说出这些话的人,也只有司了嘛。况且我或许也希望有人可以听我说说关于里香的事。我不是那么坚强的人,可以独自承受着这一切走下去。但是,我一定要变强。我一边望着逐渐改变形状的云团,这么想。就算只有那么一点点,也要变强,为了里香,为了我自己,我必须要变强。
「这样啊」
司整个人变得萎靡不振,庞大的背部缩成一小团。
「已经治不好了啊」
「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不管是我或是里香,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裕一,你好厉害喔。」
「没办法啊,事情就是这样嘛。」
手掌感受到开始剥落的油漆触感,只要稍一移动,那油漆就会一片片地掉落到脚边。
「没办法嘛。」
我只是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之后,我和司就没什么交谈,只管眺望眼前往外延伸的城镇风景。虽然司数度想开口,每次却又像是改变主意似地闭上嘴。司是对我不,是我和里香所面对的现实,感到愤怒或悲伤吧。正因为如此,他没有选择漫不经心的安慰,或大惊小怪地将这一切全都蒙混过去。司他,真像个孩子,和这家伙做朋友或许是我的福气吧。这种家伙,还真是难得一见耶。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说些无聊的笑话,冲淡这种气氛吧。
我觉得此刻站在身旁的这个朋友很宝贵。
很想说声「谢谢」。
想说「我很明白你的心意喔」。
不过,我却没有坦率到能直截了当地把那些话说出口。是的,我没办法像司一样坦率。
人还真是奇怪呢。
我对于这一点觉得有点开心,也有点懊恼。
「喂戎崎」
但是,不论任何地方都会有把一切搞砸的人存在,我听到那声音回头一看,山西就站在身后。山西不知道为什么身躯弯成く字型,一边还抱着肚子。是我多心了吗?他的脸色显得惨白。
「我要去一下厕所」
「啊?怎么了?」
「肚子好痛刚刚好像不应该猛吃过期的赤福的」
我很想抱住自己的头,受不了耶,这个没情调的人。你给我把司指甲里的污垢熬一熬喝下去!大概给我灌一公升下去啦!
「最近的厕所呜在哪里啊」
「下楼以后往右边啦。」
「我知道了右边喔糟糟了真的完蛋了啦」
「嗯,右边,别搞错罗。」
正因为如此,我姑且先撒了谎。
其实是在左边才对。
4
「呼啊啊啊~~」
护士也是人啊,既然是人就会受到这种春天慵懒的气息影响。正因为如此,谷崎亚希子从刚刚开始走路时始终呵欠连连。真是的,烦哪,好想回家睡觉。最近这一阵子,已经连续好几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本来嘛,在这种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还要上什么班,根本就是一种错误,应该开开心心到珍珠滨海公路(注:连接日本三重县乌羽至奥志摩的滨海公路,沿途海岸景色优美)那去兜风的呀。哎哟,可是得先把SILVIA修好才行,引擎之类的情况不太好,好像是汽化器有问题。又要花钱了喔,那台车,真是个吃钱虫耶。
「呼啊啊啊~~」
才刚打完第三十个呵欠,她看到对面有个脸部抽筋的少年正在奔跑。不对,好像和奔跑有点不一样吧。他很明显地是在赶什么,可是整个人步履蹒跚、东倒西歪的,大概是因为双手捧着肚子,所以没办法跑得很顺吧。一接近,这才发现那个少年是戎崎裕一的朋友,不晓得叫什么名字就是了。
「请请问一下。」
对方先这么开口。
声音不自然地飙高。
亚希子小姐将呵欠紧咬在嘴里,一边问。
「什么事?」
「厕厕所在哪里!?」
声音果然还是不自然地飙高。
而且要哭要哭的。
然后还弯着腰。
「厕所?」
「是,是的!」
亚希子指向他走来的方向。
「那边喔。」
「咦!那边!?」
「是啊。」
「唔」
少年露出懊悔的神情,又或者是快要大哭出声的神情。之后,随即转变成骇人的脸庞,不知道喃喃自语些什么后,再次以那副步履蹒跚、东倒西歪的样子迈开步伐,同时还是不知道在念些什么。感觉上,似乎有听到「戎崎」两个字,还有像是「给我记住」之类的。
怎么搞的啊?
是不是哪不舒服呀?真是那样的话,或许应该帮帮他才对。但是从少年背影散发出的那股混浊的气息看来,情况好像又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样。唉,就这么由他去应该不要紧吧。或许。
她喃喃絮叨着一边向前走,一会儿陪长期住院的阿婆聊个没完,一会儿又差点被同样是长期住院的阿公摸屁股,最后好不容易才走回里头空间约八个榻榻米大小的休息室。
夏目正躺在已经出现破洞的沙发上。
「嗨」
他往这儿瞄了一眼后,开口道。
她从咖啡机拿出咖啡壶,将黑色液体注入纸杯,一边说:
「睡一下吧,昨天不是值通宵吗?」
她马力全开发挥全身上下那一丁点儿的温柔,姑且这么说。
据说昨天旧国道二十三号发生交通事故,有三名急诊伤患被一起送过来。虽然不是什么危及生命的伤势,不过值夜班的夏目应该也忙翻了吧。
话说回来,他还真是个耐操的男人啊。
在这种情况下,还直接连着上早班。
「没有啦,只是眼睛闭一闭而已,又睡不着。」
他缓缓起身,把手伸了过来。
「咖啡,也给我喝一点啦。」
亚希子递出那杯嘴巴稍微碰过的纸杯。
「来,拿去。」
「不好意思啊。」
在夏目啜饮那杯咖啡的同时,她又重新帮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的热气扑向脸庞。哎哟,完全煮过头了嘛,这咖啡。果不其然,试着喝下肚后,那味道根本就无法让人觉得是在喝咖啡,简直就是泥水嘛。虽然已经完全丧失继续喝下去的兴致,可是也没想要把它给扔了,于是她就拿着纸杯,靠在流理台边。夏目却一边发出声音,啜饮着那杯难喝的咖啡。
「对了,我说你啊,是不是一直在找人家麻烦啊?」
「找麻烦?什么啊?」
「裕一啊。为什么不让他和里香见面呢?」
「这是身为主治医师的判断啦。」
夏目头也没抬地回答。
「喔,主治医师的判断呀。」
「对啊。」
「这是根据什么样的状态所作出的判断啊,我有这个荣幸可以听听您的解释吗,夏目医师?」
夏目不回答,只是簌簌地啜饮着咖啡。一遇到伤脑筋的问题就保持沉默,这是男人的惯用伎俩。亚希子也试着将咖啡送到嘴边,有够难喝的,真的是难喝死了。他竟然喝得下这种东西,还真令人佩服啊。亚希子凝视着从类似泥水液体所冒出的热气,决定试着单刀直入地问问看。她才不玩什么拙劣的小手段呢,那种东西她最不拿手了。
「你和里香认识很久了吧,是不是大概有十年啦?毕竟都那么久了,所以自然而然地心境也变得像她父亲一样啦?女儿被别的男人抢走所以觉得不爽?」
夏目毫不掩饰脸上露骨的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