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她这番话似懂非懂。不过,感觉上冬天凛冽的空气还真的蛮舒服的。自己的心似乎也会随之变得澄清,里香想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呢?还是她说的和我所想的根本就是两码子事呢?虽然,我耶想开口问个清楚,可是一想到这么一字一句地追究下去,或许反而会丧失其中难以言喻的意义,因此终究还是保持沉默的好。语言还真是奇妙呢,明明就有好多事物非得用语言传达不可,相对而言,也有好多事物一旦经由口中说出就会化为乌有。当我们活得更久,变成大人,各重事做起来都得心应手时,所使用的词汇就会随之扩增吗?届时,是否就能毫无滞碍地将心中所想的确却地传达出去呢?
我们一起靠在扶手上,两人都面向前方。扶手冰冰凉凉的,掌心也感到沁凉无比。唉,今天还是早点下去为妙。
里香开口的同时,太阳因为被西边飘来的云层遮敝而变得朦胧不清。
小姐她,被骂了耶。
啥?
都怪我满脑子想东想西的,根本没听清楚里香说些什么。
你们说什麽?
里香立刻显露不满。
她如果此刻发飙该怎么办,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全身打起寒颤。总之,里香就是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女生,就算不是我的错,她也可能忽然抓狂发飙她有一次就说什么三点钟没到她病房去,气得乱骂一通。但是,我明明记得没说过三点钟会去呀,而她也没要我那时过去。
我哪知道啊。
我也想直接这么回嘴,不过当然还是乖乖闭嘴挨骂的好。因为这种话一出口,只会被骂得更惨而已。
唉蚴,糟糕,会不会生气啊……我全身僵硬地屏息以待,结果她竟然干脆地说:
谷崎小姐她,被骂了啦。
我松了一大口气,一边问:
亚西子小姐?被谁骂?
护理长啊。我隔壁的病房不是住进一个大婶吗?听说她把那位大婶的点滴,和别人的给搞混了。
所谓的点滴,不仅止于我打的那种稀松平常的点滴,另外也会有加入各种药性强烈的药剂点滴。通常一般病人的身体状况都较为虚弱,在这方面万一出了差错的话,一不小心可是会闹出人命的。
听说是普通的营养剂,所以不是很严重就是了。
是喔。亚希子小姐的运气还真好耶。如果是什么化疗药物的话,不就吃完兜着走了吗?发生那种事当然会挨骂呀,可是,这样也至少得到一个教训啦。她那个人哪,真的有够粗心的,又粗鲁……好痛哦,干嘛踩我啦!?
拜托,手不了耶,什么意思嘛。从刚刚一直踩我的脚踩个没完,从左脚指尖传来阵阵刺痛。
是裕一自已提起谷崎小姐的事,我才告诉你的耶。
啊……?
不论任何人都会有沮丧的时候呀,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我终于想起自己没多久前才说过的话。亚希子小姐有点怪怪的呢。好像总是在发呆,还问我什么护士才能耶。是不是随着春天越来越近,人就会变得有点奇怪呀。不过,那人可是亚希子小姐耶。笑死人了喔。那个亚希子小姐竟然还会这样心事重重的,这还真的是笑死人喔。
就如同里香所言,喔恨死了自己怎么会蠢成这副德行……
的确,那个亚希子小姐当然也会有各种烦恼,也会有沮丧低潮的时候。我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真是有够粗心大意。满脑子只顾着自己,却反而没来由地自信满满,把别人当傻子般嘲笑。但是那不知所谓何来的薄弱自信,总是没三两下便彻底消逝无踪,涌上心头的只剩令人畏惧的不安,脚掌还会因此布满讨人厌的汗水。
这样不是太奇怪了吗……太奇怪了嘛……不是吗……
儿时总认为只要一长大,双手便能触及各式各样的东西。所以,那时候总巴望着快点长大。可是,根本就碰不着嘛。即便活到十七岁,也不全都是些碰都碰不着的东西嘛。
我整颗脑子全浸泡在这些事里况,一回神早已经浑身发冷。既然我都已经浑身发冷了,那代表里香当然早已浑身发冷。
里香,会去啰。
我赶紧这么说。
刚刚有好一会儿把她当隐形人,里香说不定会生气。
嗯,好啊。
不过,里香完全没有生气。不仅如此,总觉得她的表情好温柔。她出人意表的反应,让我稍微愣了一会儿。
走吧,裕一。
嗯。
我握到的手好冰凉。混帐东西,握这个白痴,人渣败类,又满脑子只顾着想自己的事。刚刚才沮丧过,现在却又搞出这种名堂,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啊,真是的,看!里香的嘴唇都冻得发紫啦。话说回来,此刻的;里香怎么会笑得这么温柔呢?为什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呢?
正当我满怀窝囊,使劲以身体顶开屋顶的铁门时。
裕一。
里香在我背后说: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边以身体推着铁门,一边回头。
拜托?
心头突然浮现一般不祥预感。
嗯。
里香仍维持温柔的神情,点点头。
那所谓的不祥预感,为什么总会成真呢?
这简直就是太莫明其妙嘛。
例如掷骰子时,出现的数字有一半的几率是奇数,另一半的几率是偶数。这世界上的幸运于不幸,应该大概也是一半一般吧,而好运临门的预感于不祥之兆的预感命中率,照道理说应该也是几乎相等才对吧。
啊,可是。
为什么每回成真的总是不祥的预感呢?
这个世界真是太莫明其妙,太不公平了。
所以,我已经俯首称臣了。不不不,让我彻底俯首称臣的最重要因素,当然还是今天午餐的配菜竟然是我最讨厌的鱼浆起司烧。不论是那软趴趴的口感,鱼浆里包着起司的奇怪口味,都让我厌恶至极。这世界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才会有这种食物存在。不论是口味或口感都糟透了。
没错,一定就是那个鱼浆起司烧让我俯首称臣的。
就只是这样而已。
帮我照相啦。
这和里香平时经常萦绕于我心底的声音无关。
而是从屋顶回到病房途中,里香这么说着。她说,帮我照相啦。什么样的相片啊,我一问,里香便回答,各式各样的啰。像我我的啊、谷崎小姐的啊、夏目医师的啊、这个医院的啊。你有相机吗?嗯,有啊。像那种即可拍就行了。不行啦,我,我有一台更棒的照相机喔。喔,真的呀。我下次回家拿。啊,又要溜出余元啰,这样可不行喔。你喔,还真敢说我耶。我昨天不是才刚遵照你的命令,跑到市立图书馆去吗。你知不知道我要多辛苦才能避开亚希子小姐的监视啊。不知道。你说得到轻松。哈哈哈。还笑。你前不久被发现时还被罚跪呢。就在医护站前面。你那时还嘻嘻哈哈地从我面前走过去三次吧。人家是有事才经过的嘛。骗鬼啊……我们就这样一如往常地笑闹着、一如往常地生气着、一如往常闲聊着,一如往常地在病房道别、一如往常地说拜拜。两人都绝口不提为什么。
唉,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地无聊。
没错吧?
只要肚子一饿就会想吃些什么,被迫在医护站前罚跪就会像颗泄了气的皮球,渴了就连泥巴水都会稀里呼噜地灌下去。
没错,无聊透了。
不论是我或是这个世界都是。
到处从塞着一些老掉牙或理所当然之事。
里香同样也无法条脱那些无聊的事物。如果自己的生命朝不保夕,会想要留下些什么也不足为奇吧。唉,还是因为我比;一般人加倍无聊,所以这些东西也只不过是我无聊的想象罢了。里香一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用意才是,一点儿都不无聊的想法。例如……例如……考轻型机车的驾照须要的照片……不对,这是不可能的……反正,应该有什么我难以想像的理由才对。
像里香这样的美女,也已超越我的想像啦。
一定是那样的。
像这样,我隔天立刻计划溜出医院,而且还是选在大白天行动。虽然这是非常危险的赌注,不过最近晚上的警戒日趋严格,我打算以这招出奇制胜……
就在我步出后门的瞬间,立刻就和亚希子小姐撞个正着。
啊~~今天天气真好呢,裕一。
她笑着说。
对了,你要上哪儿去啊?
我当然陷入一阵恐慌。
是,是是是是呀!天,天天天气真好耶!不,不不不不知不觉就想来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耶。不不不,当然只是一下下而已喔!你看嘛,就在这后庭院里散个步啰。
原来如此,拿为什么穿着外套啊?
居然已经有春天的感觉了,不过还是会冷呀。啊,还有,天气有时候也会忽然变冷嘛。人家不是都说春天是三天冷四天暖的吗?
那,那我陪你啊。
啊?
陪你散步啰。
不,不用了,怎么好意思要你陪呢。亚希子小姐不是在工作吗?我至少还明白做护士有多忙啊。
我已经下班了,现在就可以回家了呢。
你你就赶快回家休息呀。
我在的话,是不是碍手碍脚的呀?
亚希子小姐继续这么说,一边目中无人地笑了。
那时相当乐在其中的笑容。
一阵恐惧顿时袭上心头,我连忙猛力摇着头。
怎么会呢。
那就走吧。
是……
我和亚希子小姐并肩走在后庭院种。唉,这个后庭院还真是凑凉啊,就只有些干枯的草坪和营养不良的松树生长其间。就算以龟速散步,三分钟不到就走完了一圈了。
那个……亚希子小姐。
嗯?……
什么啦?
我想向亚希子小姐道歉。想对她说,真对不起前一阵子说了些很白目的话。可是,这些话说不定反而会更刺伤亚希子小姐。我这所谓的一番好意,事实上或许也只是自私的体贴罢了,这些话说不定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而已。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只说:
没什么。
喔~~
对不起。
我最后只在心底试着这么默默地对她道歉。
多少能向亚希子小姐传达我的心意就好了。
不,还是传达不出去的好。
我也搞不清楚怎样才好啦。
好暖的和唷
是呀。
真的,好暖和唷。
亚希子小姐双手插进护士服口袋里,双脚乱踢一通似地走着,那走法看来就像是个小孩子在走路一样。啊,话说回来,我也像亚希子小姐一样,用仿佛小孩子似的姿势胡乱地走着……
突然,自己脚上所传着的那双鞋印入眼帘,那时从廉价鞋店买回来的运动鞋。刚买来时是双有着漂亮奶油色的鞋,如今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脏污。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脏的呀。
好了,会去吧。
绕完一圈后,亚希子小姐说:
快回病房去睡觉吧,臭小鬼……
怎么了啦,干嘛杵在那里呀……
没听到喔,叫你快点会去呀。
我低着骰凝视那双有点脏污的运动鞋。喂,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脏的呀。可是呢,此起全新感觉好多啰,全新的鞋子总让人觉得有够不自在的嘛。
亚希子小姐,你这一次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啊?
我想回家一趟。只要一个小时……不对,是四十分钟就回来了。
为什么?
我本来以为会被劈头痛骂一顿,亚希子小姐的声音却出奇冷静。她从口袋拿出香烟,用嘴巴叼着。然而,却始终没点上火。
我想去拿相机。
相机?是拍照用的那种东西?
嗯。
这样啊。
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见亚希子小姐陷入沉默。那让人感到些许慵懒,同时带着春意的阳光,洒落在我们四周。在那阳光的照耀之下,连医院有些脏污的墙面也都有点慵懒地闪耀着。我想寻找里香的病房,不过从这里看不到。
你在这等着。
我想亚希子小姐或许是隔了一。两分钟……也可能是约三分钟后说了这句话。
我去开车。
啊?车?
我载你去啦。
亚希子小姐的车是银色的跑车。
据说是叫做SILVIA的车种(注:NISSAN的车款)。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上似乎和镇上所见的同款车种长得不大一样。车尾不但加装着怪模怪样像羽翼般的东西,车头也到处嵌着面具般的配件。吐出的排放废弃之处,有个打得很夸张、简直像大炮的东西挂在那里。
这绝对不是一般正常的车款……
当我想着这些事情,呆站在原地时。
好了,快上来呀。
亚希子小姐志得意满地说。
那个……
叫你上来啊。
那个……
为什么我在临上车前,会深深地感到生命正遭受威胁?
喂,要走啰。
喔,好。
现在哪好意思拒绝人家的一番好意呢,我紧张兮兮地坐进车里。就在我坐进座椅的瞬间,整个背部像是陷入什么里面似地拱起。感觉上仿佛整个人都被座椅包了起来。
请问一下,亚希子小姐。
怎样啦!?
这个座椅……
亚希子小姐的双眼顿时迸射出光芒。
很棒吧,这是赛车椅哦,坐起来和人体很服帖。之前在旧国道二十三号时,露了一手急速回转,也稳得不得了。视线不会胡乱晃动是最重要的呢。安全带也是四点式的喔。
喔……
可是,这……我完全看不懂这种安全带要怎么扣呀?到底要把那边扣到那边去呀?
那出发啰。
亚希子小姐说着转动了车钥匙。
醭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恩!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恩!
惊人的声音随之响起。
腰部以下也开始铮铮铮地不断震动。
果然连引擎也非比寻常……
无视于全身僵硬的我,亚希子小姐以十分老练的手法换挡,一口气踩下油门。SILVIA在医院停车场地面上留下了无懈可击的黑色胎痕后,发挥其优越的马力,往前飞奔而去。
我正副身躯随着超乎寻常的加速,深深陷入安全带中。
啊,亚希子小姐。安,安安安全第一呀。
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只不过开出一般道路而已!轮胎又怎么会发出那种吱嘎声响呢……
你家实在吹上町吧。
是、是啊。
接着,车子以猛烈的气势加速前进。喀轰,二档。喀轰,三档。她那流畅到令人胆战心惊的换挡速度,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喀轰,丝档。原本远远地行驶于前方的车辆,逐渐逼近眼前。
啊,亚希子小姐?!
前一辆车因为红灯停了下来。撞,快撞上了啦。
吱~~!
随着这样的声音,SILVIA刹时停了下来。
于前一辆车的距离仅仅十公分。
啊?停了吗?
我在惊吓之余,吐出这样的声音。
亚希子小姐得意地微笑。
我这煞车皮可是碳纤维材质的唷,等于是在煞车碟盘表面形成一层膜呢。煞车变得超有力的,如果不习惯的话可能会觉得踩起来浅了点,不过正因为这样,控制起来也变得更细腻了。再来呢,煞车碟盘也很重要呢。相较之下还是划线碟盘最棒了,虽然比较花钱,性能反应就是不一样耶。
啥?我一点都听不懂耶?亚希子小姐?
SILVIA呢,当然一般也很好,不过还是属涡轮引擎最棒了。对车了解越深,就越会这么认为喔。还有啊,要开就一定得开六连手排,那种协调感真是没话说,换挡时就喀轰一声。S14上市那时候,我就觉得实在太棒了,现在都已经出倒S15了呢……
真的逐渐演变成独角戏了……
而且感觉上随着她得意洋洋地越说越投入,车速似乎也开始越飚越快。总觉得这样下去太不妙……大大的不妙……我的本能强烈地警铃大作。
难道没什么别的话题吗?
话题、话题,这……
啊,对了,夏目……医师是什么时候来若叶医院的呀?
在千钧一发的情况下,我最后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就是这个。
正兴高彩烈地高谈阔论的亚希子小姐望向我,车速稍微慢了下来。我手忙脚乱地继续说
那……那个……我刚住院那时候他不是还不在吗?是前一阵子才来的吧?
嗯,对啊。
话题一离开车子,速度果真慢了不少。太好了……
刚到职就立刻休长假啦。
咦?平常会这样吗?
一般才不会这样呢。
一般?
嗯。
亚希子小姐点点头,开进古市街道。
那家伙啊!情况本来就不寻常。
喔……
他其实根本不是来我们这种地区医院的人嘛。
怎么说?
我们呀,你也知道吧,是K大学附属的医院之一。不过呢,因为是在乡下地方。所以就地位高低老说,算低的那种。这种事明说也不好,来我们医院的医师都算是落魄失意型的。从大学附属医院的衣物室被淘汰的落败组。
原来如此。
但是,夏目可算得上是主流派的菁英份子呢,或许可可以说是核心人物。总之,本领好得不得了。据说他不但在K大学那群年轻医师中出类拔萃,特别是外科手术的技术,甚至不输给教授级的医师呢。
车速再度飙升,前台车辆的车尾逐渐逼近中。那个,我觉得我们和前台车距不到不公尺耶……前一台车……我顿时陷入一阵恐慌思绪中……
背部狂冒着腻的恼人汗水,我一边咀嚼亚希子小姐话里的意思。若叶医院属于冷门中的冷门。可是,夏目却医术高超,而且还是主流派菁英。这话怎么牛头不对马嘴凑不起来呀。
夏目……医师的情况,是不是因为人各有志呢?
我紧盯着前台车的车尾灯,试着这么说
现在不是也很流行什么乡下田园生活吗?
亚希子小姐闻言口露出诡异的神情。像是把我当成奔到,一副伤透了脑筋的样子……拜托喔,小鬼就是小鬼。
啊?
夏目他是被将调到这里的啦,一定是这样的嘛。整件事除了怪还是怪,他之前会待在精冈那里就很怪了,后来竟然又跑到我们这种小医院来更是破天荒的怪事。而且到职就立刻休长假,这又是另一桩天方夜谭。每次问护理长,她也都顾左右言他。反正,大概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吧。
发生过什么事……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了,传说是对学系的学长开扁……
车子在红灯前停了下来。我家从这个红绿灯左转,再几分钟车程就到了。
亚希子小姐,从这边左转。
没有反应。
亚希子小姐,要从这边左转喔。
就在我重复这么说时
噗隆隆隆隆隆隆嗯!
引擎声突然变大了。车体震动不已。
我肚子底部也开始震动。
我慌慌张张地往右望去,只见亚希子小姐也直盯着右方。什么,她在看什么啊。我把身子往前倾一边窥探,隔壁车道就停着一台和亚希子小姐一样的SILVIA。而且车体上也一样到处装着奇怪的配件。
噗隆隆隆隆隆~~隆嗯!
隔壁那台车,发出嘹亮的引擎声。亚希子小姐仿佛想还以颜色,也催着油门。红灯前的两台车,车头紧贴着道路上的停止线,而车子的心脏引擎则激烈的鼓动着。
啊啊,这是……这阵仗是……难不成……
裕一。
是,是的。
让你看看什么是正牌的火箭起跑。
啊啊,灯号要变了……啊啊,神啊……
看我把你碎尸万段。
亚希子小姐双眼闪耀着光芒,如此宣示。
快死了……
我一下车,立刻蹲到路边。我最讨厌云霄飞车,每次只要一看到坐在那玩意儿上放声鬼叫的家伙,就会想朝着他们大吼:那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呀,你们这群混帐东西。哪想得到身边就有一台比云霄飞车还恐怖的游乐设施。
我要吐了……
啪当,耳边响起关车门的声音。
大概是亚希子小姐下车吧。
哇,还是真场痛快的较劲。
从背后传来的是发自内心的满足声音
对方还真是有两下子耶。不过再怎么厉害,不不是我的对手。
呃呜……
你怎么啦,胃好像整个都翻过来了啦……
你看到没?最后那家伙的样子?吓得半死松开油门耶?到那钟最后关头,还是得靠魄力决胜负呢。
全靠魄力,没错,亚希子小姐重复道。
好不容易站的起来后,我走向自己的家。亚希子小姐的车就停在我家正前方,所以我在东倒西歪地挣扎下,很快就抵达玄关。
亚希子小姐似乎很理所当然地跟在我后头。
那个,亚希子小姐,谢谢你了。
我原本打算委婉低表达之后就不用你帮忙的意思,当然这样的心意完全都没有传达出去。
啊~~等会儿也顺便送你回去啊。
不,不用了啦……
我是真的惊魄未定低这么说。
用自己的双脚走回去感觉上要安全多了。
真,真的不太好……也,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你……
没关系、没关系,别放在心上嘛。好了,走吧。快一点喔,我可是暂时帮你蒙了过去,得趁护理长发现之前赶回去才行。
喔,好。
我实在无法反驳她,于是从口袋外套拿出钥匙,打开玄关大门。母亲外出工作,家里当然空无一人。我走在吱吱作响的走廊,走上吱吱作响的阶梯,往自己的房间前进。亚希子小姐一边吞云吐雾,持续喃喃自语着:还真是老旧呢。一边跟在我身后。
啊,可是抽烟吗?会不会烧起来呀?
拜托,我家又不是一堆柴火。
很像啊。
是没错啦。
我家的确是很老旧。
就是这里。
我打开离阶梯尽头最近的那扇门。
勉强有六个榻榻米的房间。廉价的钢管床、十四寸电视、二手电买来的三千六百园收录机,陈列在书架上的几乎全都是漫画,大概都没能收集到最后一集。在我住院之前,房间榻榻米埋没于散落的杂志、衣服、CD等杂物中才算正常,不过现在却整理得井然有序,勉强还可以看到两片榻榻米。早已西斜的太阳,将橙色的光芒拨洒到那些榻榻米上。
我脱下外套,拉开日式壁橱那破烂烂的拉门。
等一下喔。
OK。
亚希子小姐点点头,一屁股在书桌椅子上坐了下来。一方面由于她座没坐相,而且椅背也早坏掉了,所以整张椅子摇摇晃晃的。
亚希子小姐,那个,一靠上去就会跌倒喔。
嗯?啊啊,还真是危险耶。
然后,不要偷翻桌子喔。
了解、了解。
嘴巴这么说,那你的手干嘛又开抽屉呀!
啊?!
不要动不动就装傻啦,不要开啦!
知道了、知道了。干嘛那么生气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这不自觉的一顿脾气发挥了作用,亚希子小姐诶很罕见地以撒娇般的神情这么说……、这个人,实在是喔。
我一边密切注意亚希子小姐的行为,一边吧偷伸进壁橱,里头好像塞满了一大堆莫明其妙的东西。一台明知坏掉还从人家那里接受过来的唱盘机。啊,之前是想说修好就可以用了,结果从来就没修好过。以前最喜欢的那个歌手的CD几乎塞爆整个塑胶收藏盒,现在看起来还真不好意思。这个歌手后来到哪儿去了呢?最近也都没上电视耶。国中毕业时的毕业纪念册,和毕业文集。这些东西真是不想看耶。我更我深处探去。
就在我连膝盖都伸进壁橱里时,才终于发现那个想找的盒子。那时个金属盒子,盒身处处布满刮痕,还有些地方已经生锈了。我抱着盒子,身子在那些随意堆置纸箱的缝隙间东闪西躲,好不容易从壁橱脱身。呼,还好有找到,辛苦总算有代价了……我才刚这么想的同时,只见亚希子小姐已经将抽屉全都拉开,正在玩赏里面的东西。
你在做什么啊?!
我赶紧跑过去,关上抽屉。
亚希子小姐状似无趣地说。
啊唷,才开始要看而已耶。
我不是说不能开的吗?
别那么生气啦,我知道嘛。那时什么?
相机。
我想打开盒盖,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生锈了,因此怎么样都打不开。我以指甲抠进盒盖缝隙里,一边把盒子摇得喀恰作响,慢慢地将盒盖往上推。最后,盒盖出乎意外的叭锵一声干脆开启。
其中放着一台相机,和三本相簿。
我把相簿拿出来放到一旁,最后才把手伸向相机。那时台闪耀这暗沉光芒的NIKON单眼相机。一打开镜盖头,发现镜头都有些发霉了。没办法,谁叫这台相机长期被藏在壁橱里。话说回来,玻璃上怎么会长霉菌呢?之前好像听老爸解释过,现在当然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望进取景窗,隔着镜头环视房内。嗯,勉勉强强过得去吧。就在我将亚希子小姐的身影纳入取景窗,并且调整焦距时……
亚希子小姐竟把相簿翻开。
啊啊,你在干嘛啦!
我左手拿着相机,伸出右手。可是,亚希子小姐却将我的手轻轻拨开,继续翻阅相簿。
这个小婴儿难不成是裕一?
对啦!不要看啦!
好可爱喔。
就叫你不要看啦!
嘻~~可爱、可爱!
笑什么啊?!
啊,什么嘛,被剪头发在哭喔。哇,这是什么鬼样子呀,鼻涕都流出来啰,鼻涕呢。
还给我啦!
再让我看一下嘛。
哎唷~~!够了哦~~!说真的,快点还给我!可是,亚希子小姐说什么就是不肯还我。她还用脚死顶着喔的肩膀,继续边笑边翻。然而……当亚希子小姐翻到某一页时,双眼突然眯了起来。
喂,这是谁啊?
什么谁啦……喔虽然正在赌气,不过还是探头瞥了相簿一眼。
啊……是我爸……
嗯~~看来一表人才嘛。那,这边这个是你啰?
对啦,怎样……喔~~亚希子小姐咕哝着。
喔预期她会说些什么,正严阵以待准备接招,没想到亚希子小姐却不发一语,直截了当地合上相簿。
我不禁有些傻眼。
你回来不是要拿着相簿,而是那太相机吧?
是啊。
怎么突然这么急着赶回来拿啊?
要照相啊。
我当然知道呀,废话。我是再问你为什么嘛。
我犹豫再三后,我决定坦诚以对。
因为里香说想照相。
咦?里香?
嗯。
喔~~亚希子小姐和刚刚一样咕哝这。然后,这次也还是没说什么,径自保持沉默,同时紧盯这我手上的相机。我对于这段诡异的空当反而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和亚希子小姐一块儿凝视着相机。
因为是单眼相机,所以镜头很棒没错,可是毕竟太过老旧,也没什么自动对焦功能。必须透过取景窗,费功夫慢慢对焦才行。当然,也没有自动感光功能。快门的速度、镜头的光圈……唉,这些机能有是有啦,不过也要配合天候或照明自己手动调整。简言言之,就是一台会把人给烦死的相机。和那种随随便便看看取景窗,随随便便按按快门就万事OK的即可拍截然不同。不过也正以为如此,只要用心调整就能照出令人屏息的美丽画面。
那时你的喔,亚希子小姐问。
本来是我爸爸。
很棒的相机耶。
他最爱炫耀这台相机了,还常说这台价值二十万呢。
哇,那不就是高级品啰。
他唯一比较正经的嗜好就只有这个了。剩下的就是什么赌马啦。赌赛艇之类的。
阳光比刚刚更为西斜。窗框的影子拖得老长,将榻榻米一分为二,也将壁橱一分为二。在那橙色的光束中,有无数微笑的尘埃正在飞舞着。暌违两年的相机,拿起来感觉格外的沉重。
裕一!我口渴了。
喔……
我不是说我渴了吗?
喔……
冷不妨地被提了一脚。
干嘛啦?!
你反应真的和迟钝耶,动都不动一下!普通人一听到人家说口渴了,不是都会取拿些什么喝的来吗?
那你也不用因为这样就踹人呀?!
快快快,快去给我拿来!否则的话,里香就会知道第三个抽屉里头放什么啰。
啊……
哇,裕一也是个男人了呢,一点儿都不输多田先生喔。自己也有那么多的收藏……
我连忙打断贼头贼脑鬼笑的亚希子小姐。
啊,亚希子小姐!想喝点什么?!可乐?汽水?牛奶?啊,还是小的帮您拿啤酒来吧?
唔,可乐好了。等会儿还要开车呢。
好的,立刻来。
我把相机往床上一扔,马力全开冲下阶梯。可恶,我完蛋了,果然不该让亚希子小姐进我房间的……
由于自己专属的戎崎收藏曝光,我注定沦落为人家的小跑腿。
亚希子小姐回程时以超级好心情开着车,我则拿着相机,想像今后可能被迫面对如何惨无人道的无理使唤,自顾自地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中。
唉,人生就是这么冷酷无情。
实在是太惨无人道了吧。
时间已经有点晚了,我要用飚的啰。
亚希子小姐这么说着,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这么做。
我们维持几乎和周遭车辆相同的车速,在古都街道上奔驰。远处可见神宫的森林,也可以看见炮台山。
亚希子小姐的手机就在我们出发没几分钟后响起。
啊?什么?喔,你在那喔。
她当然没有停车,就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持手机贴着耳朵。亚希子小姐的脑袋似乎并没有道路交通安全法这种东西存在。
好不容易,亚希子小姐挂了电话。
不好意思,裕一,我得绕一下路喔。
喔,没关系啊。
我以前一个朋友才刚回来,还没有车。我先到近铁(注:日本大型民营电车公司之一,营运路线包括大阪、东京、奈良、三重等地)车站接她一下。
刚回来?从哪里呀?
东京。亚希子小姐说。
哇,我说。
略微加速的SILVIA顺畅地在道路上前进,简直就像是在天空翱翔一般。当车行经车站附近的超市时,便开始减速慢性,随即有些粗鲁地直接停在路边。
天桥旁站着一个女人。
坐后面啦。
亚希子小姐开窗这么说。
后面吗?好的。
那声音听来十分狐媚,带点以鼻音撒娇的感觉,说话语尾也是轻轻柔柔的。和亚希子小姐说话的语调截然不同。
后门开了,然后有关上。
车内同时弥漫这一股清甜味,是香水。虽然我是个男生,对香水一窍不通,不过这股味道真的好香。
当我望向后视镜,以对丰满的胸部立即跃入眼帘。
这家伙是裕一。
车子刚上路,亚希子小姐就戳着我得头说。
这坏小鬼是我们的住院病患。
后来传来轻笑声。
你好呀,裕一。
接着又是那种温柔的声音。
简直像是在我撒娇似的。
我顿时紧张的不得了,老老实实点点头。
你,你好。
然后呢,那位是与谢野美沙子,我从国中就认识的朋友。
趁着亚希子小姐介绍的同时,我顺势转向后方。首先看到的是白色的衬衫。或许是因为有两颗扣子没扣,感觉上似乎能从那敞开的前襟里头的内衣,此外好友一条银项链在她胸前画出优雅的曲线。总归一句话……反正,就是相当傲人雄伟的胸部。纤细的双腿从那条比膝盖还短的裙子,朝我的方向伸出,膝盖于脚裸紧贴着的双腿优雅的弯曲着。
在伊市中,三重算是个大城镇了。即便如此,当然还是个乡下地方。一般店家根本没在卖什么香奈儿、古驰或爱码士。所以,这里所有人和普通人没两样啦。我得意思是说,这里几乎看不到那种令人惊艳的美女、令人赞叹的帅哥,或拿些从像电视走出来的人。
不过,如果看到美沙子直接从电视里走出来也不奇怪。
她不仅身材苗条,又穿着似乎是要凸显身材的服饰,而且还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的服饰。手上拿的皮包光滑亮丽,好像是以上等皮革制成的。总而言之,至少可以这么说。像这种穿着胸口大大敞开的衬衫的女人,在伊市是看不到的。
光看脸蛋的话,亚希子小姐真的算得上是美女吧,这一点无庸质疑。可是,美沙子小姐已经不是美不美的问题,她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什么感觉、就因为那种什么感觉,吸引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美沙子小姐的脸庞。
美沙子小姐完全没有显露不悦的神情,反而对我嫣然一笑。
那时能撩拨身体深处的动人笑容。
裕一你几岁啦?
啊,十七。
高二?
是,是啊,不过快升三年级了。
那不就是准考生了?又在用功读书吗?
我,我那个……不太……美沙子小姐嗤嗤窃笑。
这样不行喔,人家不是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呀,我说这种话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呢。
的确。
亚希子小姐冒出这一句,那声音莫名地十分低沉。
对耶。
可是美沙子小姐心情似乎完全没受到影响,一边露出笑容。
裕一要继续升学吗?
啊,嗯,大概吧。
念哪儿?县内的学校吗?
我还没有决定……也不是啦,啊,美沙子小姐之前待过东京啊……?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呀。
我终究还是把为什么会回来呢这句话咽了回去。因为直觉告诉我,对初次见面的人问这样的问题似乎并不妥当。而且亚希子小姐顿时加速,害我整个人陷进座椅内,同时也错过出口的好时机。车内弥漫这好香好香的味道。
那时从美沙子小姐的脖子、胸口和裙摆所散发出来的香水味。
和亚希子小姐的烟臭味简直天差地别。
就在我正陶醉在那香味中时,车子已经挺进医院的停车场。
下车吧。
亚希子小姐的声音依旧低沉的不得了。
可别被护理长发现了喔,臭小鬼!<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