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果然有说什么.对吧?”
我问了好几次,亚希子小姐就是不肯告诉我。
她只是一边咧嘴嘻笑,一边反复说着:
“啊呀,真好呢。”
或是——
“年轻就是不一样耶。”
或是——
“好羡慕哟。”
我到底说了什么?
※※※※※
所谓的“年轻”,代表那句话的确很不得了。
当我好好躺在床上休养后,身体便恢复神速。
就这样,在炮台山事件两周后,我的高烧已完全消退,同时也暂时从亚希子小姐的监禁解脱。不过,当然还是禁止偷溜出医院,顶多也只能在医院内散散步罢了。
我在那散步途中,常会顺便到里香病房去。
里香还是老样子,任性得不得了,总对我颐指气使的。而我呢,很窝囊的只会唯唯诺诺地言听计从。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乐在其中。可能是因为我天生就是狗奴才个性吧。
里香在身体状况不好时,情绪也会变得很糟。
每当那种时候,光是看到脸色惨白,陷在床铺中的里香,就会让我感到心痛不已。任何人都能清楚看出。她的生命之火犹如风中残烛。而里香大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吧。有一天,里香忽然冒出这么一番话来。她说,死亡就是邻居。只要一闭上双眼。就能感觉到那家伙始终站在身旁。它不会威吓也不会召唤。只是静静地伫立着。
“只是一直一直那么乖乖地等着,可是又绝对不会消失不见。我很清楚的,它始终都在我身边。说不定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呢。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我带到某个地方去了。”
我无法了解这样的感受。
因为,就算我的病情继续恶化下去,应该也不会死。
所以,当时我只是沉默以对,然后陪在她身边。希望能藉此让同样如影随形的死亡,尽量离里香远一点。
我祈祷。
随时随地,不论任何时候。
(拜托別把里香带走——)
我总是如此重复着。
我以前的愿望是离开这个小镇,住进大都市,融入汹涌的人群中.见识各种事物,虽然偶尔可能也会想大哭一场,或觉得自己窝囊,然而和故乡的平稳生活比起来,还是要好上千万倍。
现在。我还是那么想。
只不过,我如今所拥有的暖意同样比那样的梦想更为真切、强烈。只要能够触及那股暖意,即便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
所以,我总是祈祷着。
(拜托別把里香带走——)
如果死神真在我眼前现身,我一定会把它海扁到不成“神”样,再也爬不起来为止。可惜我就是做不到。
※※※※※
有一天晚上,我在熄灯时间前,一如往常地到里香病房去。
“欵。裕一。”
里香一见到我就说:
“你也真辛苦耶。”
那感慨良深的语调,让我提高了警觉。
这次又要干嘛了?
是不是“去帮我买面包啦”,还是“好渴喔,有没有什么可以喝的呀”。里香她那个人啊,就算我问“要买什么果汁”.她也绝对不会回答,不然就会说什么“裕一决定就好了”。然后,一看到我买回来的东西,又会说什么“我不要这个,去买別的来啦”。
唉,我这个人啊,为什么会选择走上这条满是荆棘的道路呢?
“又怎么啦?”
我做好心理准备,正想起身。
然而,下一瞬间从里香口中说出的却是这句话。
“你根本就可以不用这么麻烦地照顾我的。”
“怎、怎样啦,干嘛这样说啊?”
“本来就是啊,我都不知道可以活多久。说不定明天就忽然不见了呢!真的真的很可能会那样的喔。我可要事先说清楚,在我身边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好事,只会有吃不完的苦头。”
她说的一点都不夸张。
那就是事实。
在我手心中闪耀的宝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坠落。不论我多么使劲地紧握双手,不论我在心底矢言捍卫到底,或许一回神终究只会发现那宝石已在我的脚边摔得粉碎了。
里香当时在笑。
在做好所有心理准备后笑着。
看着她的笑容……
我根本说不出“没那回事”之类的话。
里香很明白自己的命运。
她也已经放弃了一切。
那一天,到炮台山去的那一天,她就下定决心。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备了。
我颔首。
“那样也不要紧……”
我的声音有些嘶哑。
其实,应该多用些各类词汇,向里香传达我的心声。然而,窝囊的是那些话一句都说不出来。我一抬头.发现里香正紧盯着我,笑容已从她脸上消失。里香那时所浮现的神情,代表着什么呢。我搞不太懂,然后又再次低下头去。
远方某处传来亚希子小姐的脚步声。
虽然同样是护士特有的“啪答啪答”声响,亚希子小姐的步调却总会有些紊乱。
一定又在生气了吧。说不定才刚对某人大发脾气过呢。
亚希子小姐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终于听不见了。
正好在那时,里香开口道:
“我可能会动手术。”
我被这出乎意料的话吓了一跳。
“咦?但是,可以吗?手术不是很难吗?”
她“嗯”地一声点点头。
“不过,不动手术的话,生命只会越来越短而已。”
“………………”
“听说如果动手术的话,至少还有点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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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彼此沉默了好半晌。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然后,里香又轻声补了一句“多亏裕一”。
里香刚刚所说的“心理准备”,和在炮台l山所说的“心理准备”是不一样的……我有好一阵子都没能察觉到这一点。那时候,里香是这么说的。是“做好死掉的心理准备了”。
然而,里香如今口中的“心理准备”,却是为了继续生存下去所做的准备。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决定接受危险的手术。
这么说来,那所谓“心理准备”的意义,在某个时间点上早已经改变了。
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又是在什么时候改变的。
我虽然也想知道,可是因为害臊,所以也就决定别知道了。
里香面红耳赤。以容易害腰的里香而言,那样的表现或许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而我呢,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唔,嗯。”
像这样满脸通红地支吾其词,也同样是我的极限了。
为了掩饰彼此的尴尬害躁,我们两人有志一同地望向窗外。
远处可见神宫的森林。
远处可见炮台山。
半月如同那一夜般地闪耀着光辉。
天狼星同样也闪耀着光辉。
那光辉淡淡地照耀着我俩。
※※※※※
最后还有一件事。
多田收藏全都堆在我的床下。有时我的狐群狗党来时。还会顺手带一、两本回去。那些东西如今已被改称为戎崎收藏。
当然,这事对里香是完全保密。
这还用说吗。<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