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拉?——基拉、托尔,你们听得见吗?”
舰桥一片寂静,令米丽雅莉亚的呼声听来格外响亮。
“——请回答,基拉?……托尔!”
听着少女的细声在起初略显不解的声调中渗进越来越多的不安,乘员们只能漠然。坐在她隔壁的赛伊瞥见屏幕上的“SIGNALLOST”字样,流露出惊恐的眼神。在他们背后,杰基和达利达直挺挺的僵着,彷佛正遏抑着转过头去的冲动。
玛琉一动也不动,只是望着天空中那一块爆炸后的焦色——方才爆炸的闪光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残影。
——不会吧……怎么可能……
从刚刚开始,她的思绪就一直停在这里。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像是切断这无谓的思考循环般,手边的屏幕传来了通讯。
“刚才的爆炸声是?”
是从坠落的“空中霸者”中平安逃出的穆。听见他的声音,玛琉才恍然惊醒。
“爆炸声……不清楚。可是——”
犹豫了一会儿,她继续回答:“——目前‘强袭高达’和‘空中霸者’二号机都……通讯中断……”
她只能勉强说出这个事实。
随着那场大爆炸,通讯和识别讯号都随之断绝的机体——屏幕上,穆的表情越发凝重。他也揣测到同样的结论。
是的,舰桥上的乘员们都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除了其中一人——“基拉?基拉、快回答——托尔!”
少女的声音中已经充满恐惧,惊慌而高亢的叫声不断打击着玛琉的心。
突然间——“六、六点钟方向!雷达出现机影!数量三!”
卡兹惊怯的声音在舰桥响起。玛琉吃惊的转头。
“是AMF-101‘迪因’!预测十五分钟后遭遇!”
乘员们的脸上都浮现惧怕的神色。玛琉果决地叫道:“准备迎击!”
“不行!现在半数以上的武器都无法使用了!”
娜塔尔激昂的反对。
“我们目前的火力根本无法对抗MS的袭击!”
听见这番话,米丽雅莉亚便提高了声调,向无线电不住的喊:“基拉——基拉!你听见了吗?快回答!‘迪因’来——”
娜塔尔将手伸到米丽雅莉亚面前,径自关掉了无线电。米丽雅莉亚惊讶的仰头望过去,只见娜塔尔冷酷的下令道:“——别再呼叫了。大和少尉和肯尼西二等兵已经MIA了。——懂了吧?”
米丽雅莉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其它人也僵住了。
IA——在行动中失踪。虽说是失踪,但意思已经等同于“阵亡”——“不……不会……”
米丽雅莉亚脆弱的微微摇头,却见娜塔尔更加严厉的说道:“你要接受!要是不能割舍,下次死的就是你自己!”
听着这句话,玛琉心中也满是苦涩。
乘员们也找不出安慰的话,只能无言地看着米丽雅莉亚失神的站起身,跌跌撞撞的走出舰桥。
中弹处的修补持续进行着。佷快的,“大天使号”已经可以飞航,但是玛琉的心中仍有一分犹豫。彷佛催促似的,杰基的声音再次宣告新的状况。
“‘迪因’接近!十一分钟后遭遇!”
这时,驾驶席前的控制台上亮起一个绿色灯号。
“动力恢复!”
诺曼扬声喊道,急切的语调中隐约有些许宽慰。玛琉下令:“离水!最大推力!”
引擎重新发出咆哮,舰身刚刚上浮,玛琉立刻朝后方丢了一句。
“二号机和‘强袭高达’的最后确认地点是?”
“七点钟方向的小岛!”
达利达答道,娜塔尔却紧张的叫起来。
“我们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折回去!”
玛琉咬着嘴唇。她说的对,若是折回去确认“强袭高达”和二号机的情况,很快就会被“迪因”追上的。一个转念,她又用舰内通讯呼叫穆。
“少校!一号机呢?”
“不行!还不能出动!”
听见穆的口气也同样焦虑,玛琉只得重重挂掉话筒。这时又一个报告传来。
“‘迪因’进入射程!”
“舰长!”娜塔尔气急败坏地说:“再不脱离就来不及了!”
“可是……!”
赛伊几乎半求情似的请求她。
“说不定……基拉跟托尔逃了出去啊!”
娜塔尔没回答,只是极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玛琉回过头去望向卡兹。
“跟总部的联络呢?”
“没有回答!”
援军也叫不来。若是折返,却连迎战都办不到——可是赛伊说的没错,他们未必是死了。这些少年们为了保护母舰而奋力作战至此,教她怎么忍心抛下?
玛琉的片刻踌躇,却引来娜塔尔更忿怒的咆哮。
“舰长!你想叫全舰的乘员跟着一起死吗?”
玛琉的双手握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里。
——我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
于是她下了决定。
“……继续联络。另外致电给奥布,传送小岛位置和求援讯号!”
“奥布?”
娜塔尔回问道。
“人道救援啊!奥布会接受的。”
这种事原本不该对非同盟关系的国家要求,但是两名失踪的少年确实是奥布的国民。娜塔尔似乎不能接受,仍想反对。
“可是那个国家——!”
没等她把话说完,玛琉怒喝一声。
“责任都由我来负!”
娜塔尔被这股气势所迫而一时沉默,舰桥上只有杰基的声音响起。
“——‘迪因’接近!距离8000!”
玛琉重新转向前方,勉强抑制颤抖的声音下令道:“最大轮机!以脱离目前空域为最优先!”
“——回收了?”
“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难道丢在那儿等着让敌人捡回去用啊?拜托!”
听见整备士们的闲谈,穆往他们看去,这才发现一辆上面载着中弹的“暴风高达”的拖车开了进来。剎那间,复杂的心情涌上心头。这原本的确是我军的机体,但却有好几次在战场上被它逼入绝境的经验,大伙儿或许对它是又亲又怕;不晓得这架MS会不会突然跳起来,又拿炮对着他们——当然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听说“暴风高达”的驾驶员已经被拘禁,就算有人坐进去,一部动力系统毁损的机体也不可能再跳起来发动攻击。要不是机体受损到这等程度,那名驾驶员也不会就这么乖乖投降。
穆茫然望着“暴风高达”,忽然被一阵急剧加速摇晃一下。
“要脱离此地吗……舰长……”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决定。眼下缺支援的机动兵器,舰体损伤也不轻,想要还击都有问题了,更别提如何应付敌袭。只是一想到玛琉经历何等挣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穆也不免感到同样的苦涩。
在往来杂杳的整备士群中,穆忽然注意到一名步履蹒跚的少女。她是负责支持机动兵器的管制士,在舰桥乘员中跟穆也十分熟稔的米丽雅莉亚。
她在机库里张望了一会儿,便往一处走去。看见这一幕的穆也不由得僵在原地,他知道她要往“空中霸者”的模拟机走去。还没走近,米丽雅莉亚又失望似的停下脚步。穆赶忙跑过去。
“托尔……?”
米丽雅莉亚把手靠在模拟机的椅背上,就这么站在那里。常在这里走动的人最近也常在这里看见她这么站着;除了她,还有那个一屁股坐进模拟机就不出来的托尔——知道穆走近,米丽雅莉亚转向他。
“——托尔他……?”
听见她这么问,穆不禁为之一怔。他觉得自己像是受到责备。
不知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什么,米丽雅莉亚忽又憔悴的摇摇头。
“应该不会这样的……”
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坚忍。她极力的想去否定这难以接受的现实;那是一种纯真——似乎只要继续否定,现实就能被改写——“说他MIA……应该不会啊……!所以……”
像是突然松懈下来,她的双腿一软,疲惫不堪的瘫坐在地上。眼见这个总是开朗活泼的少女如此伤痛的模样,令穆不由得伸出手想安慰她,但却又在半途停住。他不可以用这双手碰她。将她的情人赶上前线的、害他死掉的自己,是没有资格安慰她的。
为什么——!
穆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这样的情景,他经历过太多次了!但他就是不习惯。
为什么竟是自己这种人活下来,人生才刚要开始的孩子们却——?
——为什么……!
“可恶——!”
停在空中的手紧握成拳头,一拳打在模拟机上。
同时,在扎夫特潜水母舰“库斯托”里,伊扎克冲进司令室,对着舰长门罗就是一阵怒吼:“——阿斯兰跟堤亚哥呢?”
门罗略略向他瞥了一眼,看见他额前缠的绷带,像是避开话题似的反问他。
“你好了啊?”
这话问的是伊扎克中弹坠落时受到的伤。但对伊扎克而言,又一次被“强袭高达”所伤,只是让那份屈辱更加重一层。但眼前有别的事让他焦急。
“母舰已经在走了吧?”
他望见仪表板,却见“库斯托”的航路并不是北方,反而是相反的方向后,立刻又咆哮起来。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他们两个归舰了吗?”
伊扎克单方面的指责着,门罗只是不耐烦似的瞄了他一眼,随即别开视线。
“……他们失踪了。”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伊扎克剎时睁大了眼睛,不知如何回应。
“失踪?……什么叫失踪?”
“详细状况不清楚。”
舰长看也没看他一眼,继续淡然描述着现况。
“首先是与‘暴风高达’的通讯中断,在确认到一场大爆炸之后,与‘圣盾高达’的通讯也中断了。”
伊扎克呆呆的听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喉咙又继续问:“——求救讯号呢?”
门罗的答案依然平淡。
“两边都没有发出。”
这是当然的,若是收到求救讯号,母舰早就前往救援了。那——这就是说……
伊扎克的脑中抗拒着继续想下去。他决定坚持眼前的这个问题,先把结论推出去。
“——‘强袭高达’跟‘长腿’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更令他意外。
“‘长腿’由波兹曼队进行追击。我们要奉克鲁泽队长的命令返航。”
“哪有这种事!”
伊扎克不由得又恼怒起来。
他不能接受,这一切都太令人无法接受了。费尽千辛万苦追到这里的猎物,他们不仅无法收拾,还要在这样半调子的状态下被召回卡潘塔利亚;更不堪的是,整个小队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哪有这种蠢事……马上把母舰开回去!”
伊扎克的盛怒一发不可收拾,连番逼迫舰长。
“他们两个哪会这么容易就被干掉!这身红色制服可不是平白无故就穿在我们身上的!”
就是说啊—他们不可能被打倒的!他们全都是获准穿上这套红色制服的顶尖战斗驾驶员。怎么可能继尼高尔之后,连堤亚哥和阿斯兰也——?不可能……这种蠢事不可能发生的!
然而面对伊扎克的愤怒和抗议,门罗只是冷冷的反讽。
“……那么,你应该能冷静的判断状况才对。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是奉命返航的。”
说到这里,门罗的视线停在伊扎克的脸上,眼神似乎有些不忍。被对方投以这种眼神,伊扎克受不了。简直像被怜悯似的——为什么我要被人觉得可悲?堤亚哥和阿斯兰当然平安无事,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好像我——好像我是小队全灭后唯一的生还者?
这是不可能的——!
门罗却只是冷酷的宣布。
“会出动别的部队进行搜索。”
“可是……!”
伊扎克仍不愿意妥协,门罗只得强硬的说:“已经有报告传来,奥布有行动了。——你能体谅吧?”
虽是质问的语法,却是命令的语气。伊扎克的反驳被打了回票,只有静默以对。
由奥布出发的飞行艇“阿尔巴托洛斯”里,卡嘉利正坐立难安的看着窗外。听说“大天使号”发出危难救援的请求,她便自告奋勇的前往。驾驶席上的是奇萨卡。
——那家伙应该不会有事吧……?
卡嘉利的脑中浮现基拉临别时的寂寥笑容。分别至今还不到两天,他们共处的时间也不算久,不知为何觉得十分难舍,卡嘉利也忍不住担心他的安危。也许是因为基拉的表情总是有几分哀伤吧。
“阿尔巴托洛斯”降低高度。救难请求所指的地点,是离奥布不远处的太平洋群岛之一。飞行艇在那座小岛的岸边降落。
连开舱门的时间都觉得不耐,卡嘉利一咕噜地冲下沙滩,随即为眼前的光景震惊得屏息。
到处散落着焦黑的铁块。树木大片大片的横倒,地面是又深又大的凿痕,随处可见被光束灼烧而融凝成玻璃状的沙块。海浪冲刷着一具MS的头部。就在爆炸痕迹的中央区域,变成铁灰色的“强袭高达”——体无完肤地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曾在这里发生过的战斗有多么惨烈,光看眼前的光景就已经明了。卡嘉利像是冻结似的呆立在原地。
“是红色的机体自爆吗……?”
一旁奇萨卡的自言自语,令卡嘉利顿时醒觉。尽管已是不成原形且破碎细散,但从浅滩上的那具头部看来,确实是“圣盾高达”。
驾驶那架机体的少年之脸孔,彷佛浮现在卡嘉利眼前。是那张营火照耀下,相当沉静的脸。
“——是……那家伙吗……?”
先抵达的士兵围在倒地的“强袭高达”驾驶舱旁。卡嘉利见状便飞也似的拔腿奔去,心头一阵痛楚。
“……基拉!”
基拉——基拉怎么了?
“卡嘉利!”
奇萨卡的声音追了上来。卡嘉利无视他的呼唤,登上了“强袭高达”,并推开在驾驶舱旁围观的士兵。
“别去!卡嘉利——!”
预期到驾驶舱内惨状的奇萨卡极力拉住卡嘉利,不想让她看见里面。但她已经早一步挤开人墙,窥见驾驶舱内的情景。
“基拉——!”
眼前的景象,令卡嘉利也不由得倒抽一口气,驾驶席几近熔毁,内部也被烧得不成形。她也料想过会看见什么场面,可是最令她害怕的部分并没有出现。
“基拉……?”
担任驾驶员的少年已经消失了。卡嘉利惊讶的往后退了一步。奇萨卡原也以为自己会看见基拉的尸体,于是面容哀凄的抱住她。
“卡嘉利……”
可是卡嘉利却叫道:“那家伙……他不在!这只是个空壳!”
“什么……?”
奇萨卡也吃惊地望向驾驶舱内。
“可能被爆炸……炸飞到哪里去……不,搞不好他跳机逃生了!”
卡嘉利的脸上再次浮现希望和挂念,一面仓皇的在机体四周寻找着。奇萨卡也完全改变方向,迅速利落的下达新指示。
“尽快搜索附近!”
士兵们散开到四周,卡嘉利也跟着他们一起搜索。她粗手粗脚的跨过倒树,不断焦燥地叫着基拉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海岸方向有人大声呼叫,像是发现了什么。
“奇萨卡上校!对面的沙滩!”
“——基拉?”
卡嘉利往声音的方向跑去,远远看见浅滩处有人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影,她觉得希望和不安重重压在胸口,心脏好像快爆炸了。基拉——还活着吗?还是说……?
然而,她所见到的景象又一次颠覆了这份悬念。
倒在岸边的人,身上穿的是红色的驾驶服。他的一只手弯曲成奇妙的角度,海浪拍打在他的头盔上。面罩下是一张见过的脸——照映在火光下,那张沉静的脸。
卡嘉利迷惘地停下服步。
——阿斯兰……!
躺在床上的人动了一下,隐约发出一点呻吟。卡嘉利把枪对着他,克制着情绪、压低了声音问道。
“醒了吗?”
做过紧急处置、身着衬衣躺在床上的年轻士兵——阿斯兰听见她的声音,立刻反射性的坐起来,却因剧痛而扭曲表情。“阿尔巴托洛斯”的随行医师已为他做过诊疗,除了左臂骨折和全身多处外伤外,并不算太严重。
或许因为头脑还不太清醒,阿斯兰茫然地环顾四周,一脸毫无防备的看了看卡嘉利,似乎这才发现她手中的枪对着自己。卡嘉利持着枪走向病床,在足以应付对方起身攻击的距离停下。
“——这里是奥布的飞行艇。我们发现你倒在海滩上,就救了你。”
听到卡嘉利的说明,阿斯兰起初仍是一脸茫然的反问“奥布?”,迟了一会儿才慢慢露出嘲讽的笑容。
“中立国奥布要我干嘛?还是说——现在已经是地球军了?”
他懒洋洋的问完这句话后,便往后靠在床头上。卡嘉利一方面不高兴,另一方面也为他的马虎态度感到不解。不过,有个问题得先问他。
“有件事要问你……”
她勉强压抑着声音的颤抖,单刀直入的问:“干掉‘强袭高达’的——是你吧?”
半低着头、弓着背的阿斯兰双肩微微一震。他的眼睛像是盯住某个不存在的物体般的忽然睁大,卡嘉利屏息观注着这一幕。经过一段彷佛很长的沉默后,阿斯兰沉吟道:“对……”
这个肯定的答案,让卡嘉利觉得自己的体内有股血液骚动的感觉正在扩散。握着枪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了。她又问道:“驾驶员怎么了?像你一样逃出来了吗?还是——”
遏止不住的全身发抖,她再也说不下去。
“我们都找不到……找不到基拉……!”
像是在哀求对方给个答案般的语气。眼见阿斯兰面若冰霜的不发一语,卡嘉利的不耐顿时涌现。
“……你说句话啊!”
无视安全距离这回事已经从她的脑中消失了,她一个箭步冲近阿斯兰,暴燥的大喝。
阿斯兰彷佛一点也不在意她的举动,只是虚脱般的看着别处,无力的答道:“那家伙……已经被我杀了……”
卡嘉利倒抽一口冷气。尽管她料想过——打从登上小岛的那一刻起,她已经隐约做过这样的结论了,但她却不愿意这么认为。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
——基拉会被这家伙……?
怒火突如其来的冲了上来,卡嘉利一把揪住阿斯兰。她甚至忘了对方是个伤员,只是气愤粗暴的摇着他。阿斯兰也不抵抗,就任她这么摇撼着,茫然自语。
“被我……杀了……”
他用呆板的声调继续说着:“我用‘圣盾高达’缠住他……自爆。……紧急逃生…我想是不可能……”
卡嘉利睁大了眼睛听着他的独白,阿斯兰的声音艰涩得像是挤出来似的。
“没别的法子了……!要打倒那家伙,只有……”
“你这混帐!”
卡堆里咆哮起来,用枪抵住他。
——现在就可以杀了他。
她的脑中有个声音这么说。那时她迟疑了。可是,现在的话——不对!当时就应该杀了他!这样一来——基拉现在就不至于……
基拉就不会死!
难以言喻的悔恨在她心头翻腾,扣住扳机的指头不断颤抖。被她猛然摇晃后摔在床上的阿斯兰,仍以毫无防备的表情看着她——不,他什么也没看。只有一道泪水从他的脸颊流下。卡嘉利暗暗一惊,收回手枪。
就算现在——现在杀他也太迟了……!已经太迟了!
基拉……基拉已经死了……!
“——可恶——!”
她甩开阿斯的身体,狠狠朝墙壁打了一拳。
“可是……”
在她的背后,阿斯兰自言自语着:“我怎么还活着呢……?”
他的语气彷佛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声音像孩童一般稚气。
“因为那个时候,我逃了出来吗…………?”
卡嘉利转过身去瞪着他,一怒之下,又对着敌兵的脸举起枪。
阿斯兰仍以那副虚脱的表情看着枪口,泪水仍在流着。终于——他换成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吗……你要杀我吗……”
这般莫名冷静的态度,却令卡嘉利格外光火。她哭叫起来。
“基拉那个人……做事不牢靠……又莫名其妙……动不动就哭……!可是他很善良……是个好人啊!”
向这家伙讲这些又能如何?对阿斯兰而言,基拉不过是一介敌兵。虽然知道这点,但卡嘉利就是没法不说。
基拉是这么可怜!总是很心酸地一个人在哭……!
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飘缈的笑容,卡嘉利咬紧了嘴唇。当时——“我知道……”
阿斯兰气若游丝的声音,引得她抬起头。
“……我就知道……他都没变……那家伙从以前就是那样……”
负伤的敌兵脸上,竟然浮现一抹怀旧的笑容,卡嘉利看了不禁错愕。
“你——?”
“——他就是爱哭……爱依赖人……很优秀,做事却没什么分寸……”
“你认识基拉吗?”
卡嘉利走向床旁,不敢置信的问他。阿斯兰憔悴的点点头。
“认识啊……还很熟……。从小就认识了……”
——你说什么……?
与先前不同的另一种战栗感窜上卡嘉利的背。只见阿斯兰彷佛回到孩提时,嘴角挂着稚气的笑容,继续喃喃道:“……以前是朋友。”
“朋、……朋友……?”
怎么会——怎么可能——!
卡嘉利觉得一阵目眩。
怎么这样——!
“那你为什么……?”
几近尖叫的声音从喉头迸出——“为什么还要杀他?”
被自己的朋友——一个从小认识的朋友所杀?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基拉怎么可以死得这么悲惨……!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我不知道……”阿斯兰茫然的摇着头。
“我也不知道啊……!”
他的表情突然扭曲。万般痛苦地蜷缩起身子,放声大叫:“我们分开……等再见面时,就已经是敌人了啊!”
“敌人……?”
卡嘉利愕然的重复着。
“我跟他说过好几次了!叫他跟我一起来……!那家伙是调整者啊!是我们的伙伴啊!他待在地球军不是很奇怪吗?不是吗?”
阿斯兰激动的吼着,一脱方才的憔悴和无力。卡嘉利只能怔怔的看着他的脸。
“可是那家伙就是不听……还要跟我们作战!伤了伙伴……!”
悲痛撕裂了阿斯兰的声音。
“——尼高尔……也被他杀了……!”
剎那间,他脸上的表情成了憎恶。卡嘉利不觉一寒。
“所以……”
她颤抖着问。
“你就……杀了基拉吗……?你自己……?”
亲手结束童年好友的性命?在无计可施之际,甚至让自己的爱机自爆——非得用尽一切手段,就为了夺走基拉的生命吗……?
“不然呢?现在的他是敌人啊……!”
阿斯兰哭叫道:“——所以我只能打倒他,不是吗?”
“你这个混蛋!”
她也回吼。
“为什么要搞成这样?”
无处可宣泄的思绪,让她抓着对方衣领的手也不住颤抖。
“你为什么非要那么做不可啊——?”
阿斯兰也激动的回她。
“那家伙杀了尼高尔!那个喜欢钢琴……才十五岁……就为了维护plant而战的孩子……!”
“基拉也只是为了保护想守护的而战啊!”
卡嘉利颤抖的哭叫着。
“可是你!你为什么非要杀死他不可?——而且你们还是朋友……?”
“唔……!”
阿斯兰的表情极度扭曲,泪水不断涌出。他终于嚎哭起来,声音就像野兽般狂乱。卡嘉利呆然放开他的衣领。这个少年正承受着超越于此的遗责。
他亲手做出的事,已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无可奈何的苦涩奔流在卡嘉利的血管中,彷佛都在寻求着出口。
——太残忍了……!
——这世上竟能容许这等残忍的事情?
朋友手刃朋友,朋友被朋友所杀。这种残忍的事——?
这就是战争?若是敌对,就算是朋友也得厮杀……否则就会失去自己珍视的事物。憎恨呼唤憎恨,但抚慰憎恨的方法早已不存在。这是个无限黑暗的循环之轮。
“……因为被杀所以杀人……又因为杀了人而被杀……”
卡嘉利自问似的吐出一句。
“这样到最后……真的会得到和平吗……?”
她的父亲也曾经向她投以同样的疑问。
她在泪水奔流之余毅然定下心神,重新整理思绪。看着眼前这个蜷缩着哭泣、身心俱伤的少年……和她同样为死者哀悼落泪的这名敌兵。
……我绝对不恨他。
基拉的死,生命的代价,她不再去想要谁来偿还。绝不……!
……既然这轮回得在某个地方切断。
打仗也不能让战争结束……已逝的那名少年,也曾面色悲凄的这么说过……
“守备队‘蓝色领袖’来电。……‘本队即将脱离’。”
听见帕尔的报告,心神耗弱的玛琉这才回过神来。阿拉斯加守备队的航空机动队正在上空盘旋,翼端灯闪烁着准备飞去。
“回电‘感谢各位的援护’。”
像杂着疲惫,玛琉打起精神指示。
他们在“迪因”队的追击下脱离战斗空域,好不容易才和阿拉斯加取得了联系。
“啊……第18雷达站……说…要核对船藉。”
卡兹传达讯息,用辞有些生涩。
“你们头一次进入阿拉斯加港呢。……把数据送过去,我想应该没有问题。”
在这一来一往间,舰桥的气氛顿时舒缓起来。虽然“大天使号”在与第八舰队会合时取得了识别码,但一直没有机会用到。换个说法,在那之后算起,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和友军接触。在进入制空圈之前一路被敌人紧追不舍,如今终于平安抵达安全之处,该有的踏实感毕竟还没涌现。
“得救啦……要是守备队再晚一点赶来,我们就完啰。”
杰基大叹了一口气说着,赛伊转过头去问他。
“可是那些‘迪因’怎么那么干脆就撤退了?”
“就那么三架,对方也不想闯进防空圈跟阿拉斯加硬干吧。”
达利达一派理所当然的回答道,令赛伊大感意外。
“阿拉斯加有那么……?”
他们的交谈在CIC里进行,娜塔尔立刻厉声喝止。
“你们要聊到什么时候?现在还是第二战斗置哦!”
这话也同时是对玛琉的指正。她“啊”了一声,想起来转过身去。
“对不起,己经没事了嘛。……改采半舷休息了。”
她也和其它乘员一样,被之前的战斗逼得一直紧绷神经,早就忘了安全感为何物,一时也忘了要解除备战状态。娜塔尔见自己的语意正中,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
玛琉总算解除了紧张感,但此时却有通讯传来。是马德克。
“什么事?”
这种时候整备班还会有什么事?玛琉一脸莫名奇妙,却见马德克愁眉苦脸的说。
“舰长,拜托你阻止一下吧!佛拉达少校逼我们修理机体……”
“什么?”
已经进入友军的制空圈,也不需要任何出击行动了。为什么穆还要急着修理“空中霸者”?……玛琉一头雾水的睁大了眼睛。马德克又压低了嗓门说道:“……我看他八成想回去找那两个小兄弟,怎么说他都不听哪!”
玛琉一阵愕然……同时也能体会。
当她跑进机库时,只见穆还在催促着整备士们,他自己则边骂边爬上维修处。
“少校!我不会准许你出动的!”
玛琉赶过去如是说,穆却连头也不回。
“你也让整备班休息休息吧!”
她再次下令,穆才闷闷不乐的反问。
“……奥布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吧?”
“对……可是……”
换句话说,那两名少年的生死还无法确认。穆想掌握他们的下落,打算自己飞回战斗区域。身为战斗驾驶的前辈,他自然最担心少年们的安危。玛琉当然明白这份心情,却也觉得此刻的穆有些反常。
“母舰已经安全了啊。……那让我出动有什么关系。”
穆以小孩子闹别扭般的语气固执的说。
“不行,我不同意!”
玛琉也同样固执,穆焦燥的转过身来。
“可是万一……万一他们逃生了……!”
玛琉终于也发起脾气。
“要是可以,我也想马上飞过去找啊!可是我就是不能那么做!”
“舰长……”
她的气势让穆也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现在的状况更不能让你一个驾机离开!万一连你也失去了,那我……”
玛琉突然惊觉,硬生生的把话吞了回去。怎么回事。一时情急,竟不小心说出内心的情感。发觉穆愣愣的俯看着自己,她只好低下头去,掩饰双颊的一阵热。
“现在只有相信奥布……还有基拉他们……请你留下来吧……”
说出基拉的名字后又是一阵酸楚。
她不想相信……是真的不想。但她的理性正逼自己接受少年们的阵亡。阵亡,不过是战场上再惯见不过的家常便饭。
对穆而言,他一定也一样。可是……
基拉和托尔……他们都是基于纯粹的善意,为了保护朋友和这艘船才投身这场非自愿的战事里,却在友军的势力圈边缘葬送了生命。而为什么…他们这些做长官的却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这条命是孩子们的鲜血换来的。未成年的少年们成了盾,让自己保住一命,这份不舍和罪恶感,让玛琉等人只想坚信他们的生还。
穆也明白这一点。虽然明白,但他对少年们的死另有一份责任感,只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此刻的行为颠覆自己一贯务实冷静的判断,也是因为罪恶感使然。
他的心情,玛琉感同身受。她自己也想回去搜索那两个孩子。甚至不惜放弃一切……
但她不能,她还是这艘船的舰长……
被心中的无力感啃噬着。穆的大手按上她的肩,牢牢的抓了一下。
“……收到。”
像是有些难为情,穆放轻了声音说完后就这么走开了。玛琉努力忍住眼泪。那只手在肩头瞬间释放的温暖和沉重,就像渗进了伤口一样。
坦然为幸存而喜悦,对此刻的她而言实在太难了。
等了又等,基拉就是没有回来。
等到睡着的芙蕾在看到时间后吓了一跳。战斗开始时才刚早上,现在都已经傍晚了,基拉到底在干什么呀……?
她走出军官室去找他。经过餐厅前,和几个交谈中的整备士擦身而过。
“……不过,丢了‘强袭高达’才进阿拉斯加,这就……”
“谁想得到大和会被打倒嘛……”
听见其中几句,她不由得转回头去。
……他们在说什么?好像是说基拉怎么了……
这时,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卡兹正从舰桥方向走来。他应该会知道基拉在哪里吧。
“卡兹,基拉呢?”
听见她这么问,卡兹像是有些困惑,别开视线小声的说:“……MIA.”
“啊?”
听不懂他的回答,芙蕾继续追问,卡兹便稍稍提高了声调。
“战斗时失踪……就是未经证实的阵亡。……军方是这样说的。”
芙蕾还是不懂他在说什么。失踪……?阵亡……?
“托尔也是吧。……详细的情形,你问别人吧。我只知道这些了。”
他就这么说的不清不楚,也不管芙蕾满脸不解,便转身要进餐厅。芙蕾叫起来抓住他。
“等一下!我是问你基拉在哪里!”
“就跟你说不知道!连他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了!”
卡兹粗鲁的甩掉芙蕾的手。
“喂!你那什么意思嘛!”
莫名其妙的随便说两句就算回答了啊?这家伙怎么这么不友善。那么说,好像基拉已经……已经……
“……大概是死了啦。”
卡兹闷闷丢出这一句后,便像是自己也怕说这个字般的别过脸去。
“行了吧?”
他掉头就走,彷佛深怕她再次叫住自己。芙蕾愕然的站在原地。
……死了……?
卡兹在说什么?
等我回来……基拉明明才这么说过。
等他回来,她要为他们的争吵……还有至今的一切……好好的向他赔不是。要是基拉肯原谅她,她要比以前对他更好更温柔。他们要重新开始,再试一次。她都想好了……
可是基拉却死了?
这根本应该是她愿望的结果——基拉上战场拼命的战斗,一直战斗,然后战死。
但在此时,别说要为这个结果高兴了,她连接受现实都办不到。
——不可能。基拉不可能死的。他要是不回来,她就无法得到他的原谅,也不能再对他更好了。那以后要怎么办?
芙蕾完全陷入混乱,怅然若失的呆在走道上。
像一个年幼的孩子,没有了可回去的家。
“阿盖尔二等兵。”
背后有个声音叫住自己,赛伊便转过身去。
“是?”
娜塔尔拎着两个纸箱走来,交给赛伊后下达一个命令,让他不由得全身僵硬。
“去整理肯尼西亚二等兵和大和少尉的遗物。”
“遗物?”
心中一寒,他半抗议地看着长官。
“怎么……又还没有……!”
托尔和基拉的死亡根本还没有证实,而且事情发生至今还不到一天,现在就要他去“整理遗物”——!
娜塔尔却只是漠然的回答他。
“舰长已经认定为MIA了,就是这样。”
赛伊把话又吞了回去。娜塔尔又继续说,但把音调微微压低了一些。
“——有了留恋就会伤心,下一个送命的就是自己……。战场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这样——听着娜塔尔远去的脚步声,赛伊只是呆然的看着纸箱。
“遗物”——居然用这两个字……。就这么把他们的生活轨迹塞进这个小箱子里,然后忘掉一切吗……?
现实一波又一波的向他逼来,要他相信基拉和托尔不会再回来了。尽管如此,赛伊却无法真实的感受他们两人的死亡。
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在恶梦中。他们原是再平凡不过的青少年,过着再平凡不过的日子,不知何时却突然置身于战场,又在突然间被人告知好朋友阵亡了。或许醒了便会发现这是梦吧;他甚至感觉过了那个转角,又会看见基拉和托尔笑闹着走出来。
拖着疲惫的脚步,赛伊往他们的寝室走去。刚走进房里,他又呆住了。
幽暗的房里,米丽雅莉亚正抱着双膝蜷缩在一角。
“米丽雅莉亚……”
赛伊下意识地将两个纸箱藏到身后。怕她万一看见了会问——想到这里,他剎时真想逃出去。
“遗物”——这两个字,她不该听到。
但她只是怔怔的坐在床上,用一双红肿的双眼望向赛伊。
“——托尔有没有消息……?”
赛伊觉得语塞。
“……没有。”
看见少女的眼中浮现绝望,他连忙补上一句。
“可——可是,不会有事的,一定……”
这话伪善得连他自己都讨厌。他想掩盖这种感觉,便又接着说:“舰长也请奥布帮我们搜索了,而且到了总部,或许会知道更多……”
然而话说得越多,空虚感也越沉重。赛伊察觉他自己都开始不相信这些话了。
但是米丽雅莉亚却像受到了激励似的微微一笑。
“对啊……就是说嘛……。——他不会有事的嘛……”
她这副怎么也不相信恋人之死的模样,令赛伊心头一震。只剩下她还坚信着连赛伊也已经放弃的可能性。只有她还相信、托尔等人还活着——只不过,她眼神中的活力只像昙花一现。米丽雅莉亚又抱着膝盖,空虚地喃喃自语。
“……应该不会有事……”
“米莉……”
赛伊想走过去,却想起自己的手里还拿着纸箱。为了不让米丽雅莉亚发觉,他很快的将箱子藏进床帘的后面,努力装出开朗的声音。
“我们去餐厅坐坐吧,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怎么行呢。”
他拉起她的手,米丽雅莉亚便乖乖的跟着站起来,却像是茫然不觉自己在走路似的。赛伊为她感到难过,半支着她往通道走去。
“——干嘛啦!别这样推我啦!”
忽然间,他们的前方有一阵骚动,赛伊等人停下脚步。只见一个衬衣渗着血迹、双手被铐在背后的金发少年,正被乘员拿枪抵着走过来。
“我可是受了伤的人耶!——真是!你们想放着我不管到几时啊!”
赛伊在前方观望的乘员中看见诺曼,于是不假思索的走过去问道:“那人是……?”
诺曼悄声答道:“‘暴风高达’的驾驶员。”
赛伊一惊,重新往那个方向打量。他知道那架机体在刚才的战斗中中弹而无法操纵,所以那名驾驶员已经投降了。
那么,这名少年就是扎夫特的战斗驾驶员——?
“……真年轻。”
诺曼喃喃说道。这名皮肤黝黑的金发少年,看起来跟赛伊等人差不多年纪。扎夫特的士兵——所以说,他也是个调整者……这是当然的。赛伊恍然想着。这时,他又记起那个已经不在这里,却是他以往唯一熟悉的调整者,不禁感到一阵发自脚底的寒意。
这时,被赶着走过他们面前的那个扎夫特兵,突然发出惊叹声朝他们探出头来,好像是对着赛伊身旁的米丽雅莉亚而发。
“这艘船上也有这么年轻的女孩啊?”
赛伊吓了一跳,连忙伸手环住米丽雅莉亚的肩膀,想把她抓到后面。却见扎夫特兵嘲讽的皱起眉头。
“蠢毙了!哭什么哭啊。我才想哭——咧!”
那人暴燥的吐出这一句,口气分明是把他们当傻瓜,令赛伊一时怒气涌上脑门。
——这家伙——就是这帮家伙把托尔跟基拉……!
他气得不顾一切想冲上前揍他,却被诺曼匆忙按下。
“住手!对俘虏施暴是禁止的!”
赛伊咬牙切齿,紧握着的拳头不住抖着,却见那个俘虏趾高气昂走过众人面前,那双睥睨的目光,简直就像在看动物园里的猴子般。令赛伊更加怒不可遏。
——对,在你眼里,我们是像猴子一样低等!可是基拉从没用那种眼光看过我们……!
米丽雅莉亚不意地抓住赛伊的手臂。她的手剧烈的颤抖,哭肿的眼睛一直望着刚走过的那名俘虏。
“那个人……是……?”
“米莉……不要看他。”
赛伊慌忙搂着她的肩,挡在她的视线前。米丽雅莉亚却仍睁大了双眼张望着。
“赛伊……那个人……是不是……?”
“来,我们走。”
赛伊硬是把她推走。
在围观俘虏的人群中,赛伊发现芙蕾的身影。她面色铁青的伫立在那儿,目光炯炯的瞪着扎夫特士兵的背影。
敲门声响起,房门打开了。一个高个子的男性走进来,屋里的少女起身相迎。
“来接他的人到了。”
男子如是说,阿斯兰只是浑浑噩噩的听着。金发少女走向他坐着的病床。
“阿斯兰……”
听见她的声音,阿斯兰才想起这个是他认识的人。对——卡嘉利……是吗?
——这么说来……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喂,有人来接你了。——我们不能把扎夫特的军人带去奥布的。”
奥布……?对哦,这个少女是奥布的公主。脑子好像很钝,思绪也飘来飘去。是止痛药的关系吗……?
卡嘉利盯着他的脸,表情变得有些烦恼。
“可恶!喂……你还好吧?”
她又拉又扶的,把阿斯兰拖下床站好。阿斯兰一面任她拉着,看见她一脸担心的仰头看着自己,不由得噗嗤笑出来。
还问我好不好啊。
明明刚才还对我这个伤员动粗,一点也不管我的死活。
“……你果然是个怪家伙耶。”
阿斯兰喃喃似的说道。
——这家伙干嘛要担心我?
“……谢谢你……是该这么说吧……?”
他摇摇晃晃的踏出脚步。
“虽然……现在还很难说……”
他们的救是否值得感谢——或是该受到咒骂,现在的阿斯兰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我还活着呢?我都杀了……杀了基拉……
飘忽的思考渐渐浮现在脑海,只不过一切都像隔着一层膜似的,感觉沉重而不切实。就连正在走路的自己,都像是在梦里。
“你等一下!”
背后突然有个声音叫住他,阿斯兰慢吞吞的转回去身去。卡嘉利边跑边摘下脖子上的项链,然后又踮起脚,将它挂在阿斯兰的颈子上。
“这是哈乌梅亚的护身石。”
随便的口吻中,隐约感觉得到关心的语气。
“我看你——不太行的样子。让这个保护你。”
阿斯兰低头看着垂在胸前的红色小石头,不以为意的笑了一声。
“……就算我杀了基拉……吗?”
卡嘉利厉色抬起头。
“我不希望再……再有任何人死了……!”
只有顷刻间,这道直诚的目光竟让阿斯兰脑中的那片雾霭剎时消散。他的表情愕然,眼眶也湿了——不过他还是直视着那双正直无畏的坚强眼神。
她——是什么人啊……?
一眨眼,和刚才同样的疑问又闪过;虽然意义不同,仍然模糊了他的思绪。
之后接驳艇载着阿斯兰,将他送往停泊在远海外的扎夫特直升机。从机舱探出身子的伊扎克认出他的身影,开口就是一阵好骂。
“你搞什么!还有脸回来啊!”
骂归骂,当他发觉阿斯兰一只手吊着三角巾后,还是跪在舱门伸出手去扶他一把,帮他登上机舱。
“……我打倒了‘强袭高达’。”
两人错身时,阿斯兰疲倦的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原以为伊扎克要说气话,却见他突然咧嘴,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微笑。好像他真的一直在担忧自己的安危似的——阿斯兰茫然的这么思索着。
脑子好像一点也不动了,自己之前到底在干什么啊——?
“你杵在这干嘛?还不滚去躺着!受伤的人可是你啊!”
伊扎克凶巴巴的吼着,装作不情愿的模样,帮阿斯兰躺进直升机里的简易卧铺。渐渐沉入睡乡之际,阿斯兰一面仍想着,说不定真的是梦。伊扎克会关心自己,除了作梦也不会是别的了。
对,是梦就好了。最好一切都是梦……
白冷海面上,雪白的战舰投下漆黑色影子,正向陆地驶近。
地球联合军统合司令总部“JOSH-A”——“乔舒亚”,就位在极北之地,阿拉斯加的育空河口附近。从地表看不见它的全貌,因为总部大部分的设施都隐藏在育空河的地底下。
在这片北国大地下,有个人为凿穿的空洞,在其中央浮着一座大型的人工地基,上下和外缘部的岩盘间则有无数的悬吊装置接合。因此地表的动态几乎与内部的这座地基无关;地震自不消说,就算受到核弹直接攻击也不受影响。人工地基上有高楼大厦林立,这些都是军方的机构,外面的阳光透过光纤映照进,与地表任一处市区毫无二致。不论规模或外观,这里都不像是个建设在地底空洞中的城市。
这就是“JOSH-A”——地球联合军的统合最高司令部。
在航管的引导下,满身疮痍的“大天使号”开进一片巨大的瀑布。藏在瀑布后面的主闸开启,缓缓将庞然船身收纳其中。
在地底深处的一室中,大型屏幕逐一映出这整个过程。
“——‘大天使号’啊……。总算到这儿来了……”
一名将官喃喃自语道。他的语气听来倒像是有些困扰,不像是为友舰的平安归来而感到宽慰。
“大概是哈尔巴顿的执着在保护它吧?”
有人提起这位已经亡故的将军之名,立刻引来另一个揶揄的声音答道:“真的在保护它的可是个调整者小孩唷。”
“别说得那么直接嘛,撒扎兰特上校。”
应声的这人对那名上校摆了一个苦脸。屏幕画面此时已经切换,映出一份军方的制式文件。
“——算了,临到最后一刻,‘强袭高达’跟那个驾驶员都MIA……这该怎么说呢……算是幸运吧。”
屏幕中的文件上有基拉•;大和的名字,上面盖着一个大大的MIA印记。
“GAT系列即将成为我们的主力前锋机,要是——还得让一个调整者小孩去操纵,还像什么话……”
唤作撒扎兰特的那名将官如是说,其他人也点点头。
“的确是啊……”
“那就等于摆明了要大家看着,我们毕竟还是敌不过那帮人嘛。”
“所有的技术都已经传承下来,并做了更一步的发展。——下次一定要让它适合我们。”
配合着撒扎兰特的话,屏幕的画面渐次切换,映出一架又一架的MS和规格。背部装载了两门巨炮的机体将如何活动;另一架背负着甲壳般的机体,又将如何展现可变性能;还有装备了三角翼的机体——“——你怎么跟阿兹拉艾鲁说?”
一名将官问道。撒扎兰特回答。
“问题都由我们这里做修正——我是这么说的。”
他将文件放在桌上,做了一个得意的笑容,握起十指。
“一切都只是运气不好啊。——而且我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恐怕也是……”
在场的将官们听见这番话,纷纷严肃的点头。
这些人此刻早已忘记,印着少年之名的文件象征的是一个生命——最后,撒扎兰特喃喃道:“——都是为了还我蔚蓝纯净的世界……!”
“传令!作战统合室呼叫第八舰队隶属舰‘大天使号’!”
静静停泊在“JOSH-A”船坞中的“大天使号”接获总部传令官的通讯。玛琉立正行举手礼,接受传令。
“军司令部威廉•;撒扎兰特上校指示:诸位历经长途奔波及激战的辛劳——”
传令官例行公事地逐字朗读传令文书。
“——基于听取事态简报之必要,贵舰乘员在接获进一步指示前,必须保持现状在舰内待命……”
玛琉一时没会意过来,不假思索的反问。
“——保持现状……是指?”
传令官冷冷的点头。
“对。我们收到巴拿马进攻的消息,现在也忙得不可开交……。哎,总之你们先休息休息吧。”
最后那句话应该出于他个人的亲切吧,只不过语气依然淡泊得感觉不出温度。话一说完,通讯就被切断了。玛琉和娜塔尔不解的面面相觑。
向阿拉斯加报到——他们一路孤独的奋战过来,所为的就只有这个目标。如今好不容易抵达了目的地,受到的却是这种待遇——倒不是想受到盛大的欢迎,只是该有个最起码的正式报到手续才是。至少,他们最初的任务只是将这艘战舰送到总部,原以为上级会立刻指示谁来接管的。
扎夫特的巴拿马攻略战迫在眉睫,总部这里或许真的忙成一团,无暇顾及“大天使号”的事情;可是也正因为情势紧张,这艘新型舰拥有的数据重要性不也更高吗?
忍不住心中的焦燥,玛琉不禁埋怨了一句。
“看来——哈尔巴顿提督的话是真的了……”
“啊……?”
娜塔尔望向她,似乎也想起故人的话,表情复杂起来。
——战场上死了多少士兵,那些人根本只会从数字去看!
玛琉回想起老长官的语气是多么的不耐与焦急,也觉得心情有些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