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可是相当不得了的。”
现在完全体会不到那种实感,随便地应答着。
弓塚毫不在意,像是鲜明地回忆着这件往事似的继续说道。
“就在大家都颤抖个不停时,远野君就来了。像平常一样,用自然地,没有精神似的语气问着‘里面有人吗’。
然后主将发脾气似的喊‘看还不明白吗’,记得吗?”
“啊啊,这个也还记得。当的一下把球棒扔到门上的声音吧。吓了我一跳。”
是啊是啊,弓塚笑起来。
“不过,一听到老师们全都回去了,我们真的绝望了。明明连一分钟都忍受不了了,又想着搞不好会在这里
被关到明天。
就在我们都开始厌世的时候,远野君敲着门,说‘如果你们肯保守保密的话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啊啊。然后又是当的一声。
什么‘能那么容易就开门的话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了’,很气势汹汹的样子。”
“啊哈哈。嗯,因为主将觉得我们被关起来都是她的责任,所以很紧张。不过呢,之后们立刻就被打开了。
大家都以为是主将那一棒打开的都高兴得往外跑,不过我可是很清楚地看到了站在门旁边的远野君哟。”
弓塚用温暖的眼神望着我。
……不过,被这种眼神望着,很不好意思。
那种事情,对于我来说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值得感谢的地方。
“那个时候呢,我可是哭得很厉害。眼睛哭得肿了又肿。看着那样的我,远野君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呢。说什么了?”
……确实是没有印象了,所以像问着别人的事情一样问着。
尽管如此,弓塚依然如预想到般很高兴似的看着我。
“是这样的,啪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说‘快点回家吃些年糕吧’。我当时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
唔唔,我拧起眉来。
虽然是自己做过的事情,但是却完全不明白有什么意义。
“我想一定,远野君是想说吃了年糕身上就会暖和起来吧。”
“……是了。快到正月了嘛。”
……那个,果然很像是我会说出的蠢话。
会这样被说出来,倒让我后悔当时应该说些认真的话了。
“我呢,在那时就想着。
在学校里虽然有很多人可以相信,但是一旦真出了什么事情时能够帮助我的人就只有像远野君这样的人
了。”
“怎么会呢,这评价可太高了。你想,这和雏鸟与第一眼看到的人亲近有什么区别吗。只不过是偶尔被我帮
过一次而已吧。”
“不是那样的……!我,从那时起就相信着远野君是会将帮助别人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的。”
然后,她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起脸来。
“弓塚同学,这评价可过分了。我可不是那么值得信赖的家伙。”
“没关系。我就是那么相信的,所以请让我继续那么相信着吧。”
她从正面凝视着我并这般断言着,而我则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而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总之,那样才像是弓塚同学吧。”
“是吧?所以如果我再遇到危机的话,到那时也会帮助我的吧?”
弓塚笑着向我问道。
……那可是,相当不容易。
我并不是弓塚想象中的那种家伙。
虽然并不是……然而面对着这样的笑容,要辜负这份信赖,我做不到。
“是呢。在我能够做到的范围内,会帮助你的。”
“嗯。谢谢你,远野君。虽然已经很晚了,不过那个时候远野君说的话,让我很高兴。”
说罢,弓塚蓦地停下了脚步。
我也不由得随着停下来。
“我一直想着,要是能和远野君这样说话该有多好。”
声音中,多少带有反复思考后的执拗。
是由于夕阳的红潮吗,弓塚看起来十分的寂寞。
“……你在说什么啊。想说话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的哟。”
“不可以的。远野君身边有乾君在。而且,我是无法成为远野君这样的人的。”
回避着什么似的回答着,弓塚从我身边离开了。
“那么再见了,我的家在那边。明天在学校见吧。”
弓塚笑着挥挥手,转向了另外一条路。
走在与平常不同的回家路上。
穿过陌生的道路,渐渐接近了远野的宅邸。
周围的风景,也并非完全不熟悉。
毕竟自己在八年前———九岁之前还在远野宅邸里生活,所以通向宅邸的路并不是第一次走。多少还是有
点印象的。
心情有一点点复杂。
这条归途十分令人怀念,同时也觉得新鲜。
明明方才还觉得回到远野家有些难以接受,但是现在想来也并不坏。
……远野志贵生活到九岁的家。
在那里等着我的是生活在与日本格格不入的宅邸中,自己的妹妹。
讨厌着我的父亲———身为远野家当主的远野槙久,据说在不久前已然身登他界了。
母亲在生下秋叶时染病身亡了,所以远野家的人就只剩下我,还有妹妹秋叶两个人了。
原本身为长子的我———远野志贵是应该成为远野家的继承人的,但是现在的我却没有这种权利。
成为远野家的继承人,是要接受几近五花大绑式教育的束缚的。
由于讨厌这一点而自由地生活,父亲已经不知为此呵责过我多少次了。
就在那时,我被卷入事故而身体孱弱起来,父亲似乎觉得很庆幸似的将我舍弃了。
父亲曰:“纵然身为长子,也不能让一个不知何时就死的人来做继承人”。
很遗憾与父亲的预想相反我恢复过来了,但是那时远野家的继承人已然被决定了,是我的妹妹秋叶。
到那时为止为了和远野家的女儿身分相应而被严格养育起来的秋叶,似乎又从那时起开始接受更为严苛的
教育。
在过去———被卷入事故之前常常一起在宅邸的庭院中玩耍的我和秋叶,从那以后就完全没有见过面。
……在八年前放弃掉的宅邸生活。
在经历了八年这一久远的岁月,那个时期的记忆大部分已经淡薄了。
纵然如此。
只有那一件事情,直到现在也强烈地烙印在我的心中。
那是———
很有精神的女孩子的事情。
……要说完全没有见面的话,并不仅仅指秋叶一个人。
虽然由于是八年前的事情记不真切了,不过在宅邸中应该还有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们。
连名字也回忆不起来了,但确乎是一对双胞胎姐妹。
据父亲说是无依无靠的孩子,以来家里做佣人为前提收养了她们。
“……真奇怪啊。明明在小时候三个人经常在一起玩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闭起眼睛回忆起来。
确实还能够回忆起来。
总是很开朗,只是看着就能让人打起精神来似的女孩子。
从不发愁的性格,让宅邸里的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可爱。
再加上年岁相近,我和那个孩子极其投缘,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嬉戏在庭院中。
“志贵,一起来玩吧。”
我记得当时她这么说着,将自我封闭在房间中的我带到了外面。
她总是在笑着,牵着内向的秋叶的手,和我们在一起玩耍。
也许,实际上她要比我们年长一些也说不定。
那个孩子在我们或和秋叶一起玩的时候,常常在一边守着我们玩耍。
负责教育秋叶的严厉管家也像是没办法似的,说着“———在一起的话就没有问题”,这样秋叶才能够到出
外面来。
与这样的她相对照似的,还有另一个女孩子。
宅邸的二层。
我们在中庭玩耍的时候,向着宅邸的方向回过头去,总能看到一个俯视着我们的少女的身影。
与那个开朗的女孩子是双胞胎的少女,却总是毫无表情地眺望着我们。
少女绝对无法走到宅邸的外面。
只是用冰冷的眼神,一直眺望着我们而已。
———结果。
我只在最后和那个少女说了一点点话。
“那些孩子们,现在还在宅邸之中吧……。”
想起这件事情,我从书包中取出一条白色的缎带。
缎带已经很旧了。
那是在最后,从她们手中接过的东西。
———八年前。被卷入事故之后,我从远野的宅邸被寄养到有间家的那一天。
就在离开宅邸前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那个女孩子将这条缎带交给了我。
……这个是借给你的,所以一定要还给我哟。
确实说着这样的话,然后女孩子就跑掉了。
在那之后,我很快便被佣人发现,带回了宅邸的玄关。
之后没有一个人来送行,有间家的阿姨牵着我的手,离开了那座大得吓人的宅邸。
这就是八年前,离开远野宅邸时最后的记忆。
“……哈啊。”
叹了一口气,将缎带收回书包里。
“不过,这也是八年前的事情了呢……。”
那个女孩子是否还在宅邸中还是个疑问,更何况连名字也记不得了。
而且,是哪一个孩子将缎带交给我这一点也无法确定。
“……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约定,所以任它去吧。”
不过,在能够回忆起来的范围内还是想去实践的。
像这样承诺返回宅邸是因为秋叶独自一个人在那里。
八年来将那家伙抛弃在那里,将所有责任都推给那家伙然后任性地生活着的自己,由于负疚而回到了宅邸。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已。
还有,如果那个孩子还留在宅邸中的话,我想将八年前的约定好好地完成。
“———好大。”
来到正门前,这句话不由得脱口而出。
对于已经习惯了一般家庭的生活的我来说,远野宅邸已经大得脱离现实了。
“……似乎是忙中出错了呢,我啊。”
……不,后悔也并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用力推开大门。
然后向着宅邸的玄关走去。
宅邸的玄关让人窒息般地矗立着,威压着每一个来访者。
在对开的大门之侧,有一个很煞风景的门铃。
“……好吧。”
挥去紧张按下门铃。
乒———乓,根本不是什么亲切的声音。
让人窒息的寂静持续了数秒。
从门的内侧传来了略带慌张的脚步声。
“劳您久候了。”
喀嚓一声,门被打开了。
在开门的瞬间所看到的,是多少有些印象的大厅,以及一个身穿围裙的少女的身影。
“太好了。这么晚才回来,正在担心您是否迷路呢。原本是准备在日落之前前去迎接的。”
身穿这种时代错误的围裙的少女在笑着。
“啊,不是,———这个呢,那个。”
我面对少女这种时代错误的装束,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许是觉得我吞吞吐吐的样子十分可疑,少女微微侧了侧头。
“您是,志贵少爷吧?”
“哎———啊啊。少爷什么的,那个,有些多余。”
“看来是了呢。真是的,请不要吓唬我嘛。我还以为又认错人了,担心得不得了呢。”
啊哈哈,少女爽快地笑起来。
虽然无法确证,不过在一瞬间,与过去的印象重合起来。
“那个,就是……你,莫不是在以前和我们一起玩的那个孩子?”
战战兢兢地试着问道。
少女像是十分高兴似的,浮现出满面的笑容。
“那么,您也累了吧。在这里请不要客气。秋叶小姐已经在客厅等您许久了。”
少女穿过玄关,向客厅走去。
……忽然,少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满面笑容地施了一礼。
“欢迎您归来,志贵少爷。从今天起还请多多指教。”
少女的寒暄,完全像花一样华美。
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回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
在少女的带领下来到了客厅。
———客厅,感觉上就像是第一次见到似的。
八年前的事情完全没有印象了,或是由于内部格局被改变过了吧。
总而言之感觉像是陌生人的家一般让人定不下心来。
就在我打量着玄关的同时,身穿围裙的佣人行了一个礼。
“已经将志贵少爷带来了。”
“辛苦了。你可以回厨房去了,琥珀。”
“是。”
佣人的名字似乎是叫做琥珀。
琥珀小姐向我点点头,离开了客厅。
留下来的只有我———还有两名陌生的少女。
“好久不见了呢,哥哥。”
留有黑色长发的少女带着凛然的眼神说着。
……说准确一点,思考已经完全停止了。
头脑中一片空白,连招呼也想不起来打,只是啊了一声。
……我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因为八年未曾见过面的秋叶,已不再是我印象中的秋叶,完全变成了大户人家的千金大小姐了。
“哥哥?”
黑发少女微微侧了侧头。
“啊———不是。”
对于这无情的事实只能说出一些蠢话来。
我为了认出眼前的少女是秋叶而呆立了许久,然而秋叶似乎一眼就认出了我。
“看样子身体并不是很好呢。在谈话之前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秋叶将视线转向了我。
……不知为什么,看起来似乎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不必了,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只是那个,秋叶的变化还真大呢,有点意外。”
“都八年了当然会变。何况我们又都在成长期。
———莫非哥哥还以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像以前一样一成不变吗。”
怎么说呢。秋叶的话中,总感觉带着刺。
“不是,不过秋叶还真是变了呢,比以前更美了呢。”
并不是客套话,我当真是这么以为的。
———不过。
“哎哎。不过,哥哥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改变呢。”
不知为什么,秋叶闭起眼睛冷冷地打断了话题。
“…………”
……算了,对于这种事情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果然秋叶并没有把我的事情想像得很好。
“要是身体不要紧的话就让我们先把话说完。哥哥,更具体一些的事情还没有听说过吧。”
“更具体的事情也好或别的什么事情也好,我只是想问为什么突然把我叫回宅邸来。父亲去世的事情我已经
从报纸上知道了。”
……一大企业的顶尖人物去世的话,在经济类的报纸上必然会报道出来。
远野槙久的讣报,是在他的葬礼结束以后通过报纸才传达到他的儿子远野志贵手上的。
从亲戚处完全得不到消息,已断绝关系的孩子是从一张不过百元的纸上得知亲人的去世。
虽然很讽刺,不过这还真是一个方便的社会呢。
“……这件事情真的是很抱歉。父亲大人的事情没有通知哥哥是我的失策。”
秋叶静静地低了低头。
“没关系。纵然我去了死人也不会复生。秋叶你不必太过介意。”
“……对不起。听到这样的安慰多少能轻松一些。”
虽然秋叶的神情很严肃,不过对于我来说倒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所谓葬礼,不过是为了让那些对故人切不断感情的人们,能够将感情做一个了断的仪式。对于在很久以前
已然和父亲切断了感情的我来说,是没有参加葬礼的必要的。
“将哥哥唤回这里来是我的意向。远野家的长子一直被寄养在有间家里不是很奇怪吗。
在父亲大人已然过世的情形下,远野家的骨血就只有我和哥哥了。父亲大人出于什么样的考量才将哥哥寄
养到有间家我不清楚,但是父亲大人也已身在他界。
所以哥哥也就没有继续留在有间家的必要,而应该回到这里来。”
“……那也罢了,不过亲戚们居然能够接受还真出乎意料呢。当初提议将我寄养到有间家的,不正是那些亲
戚们吗?”
“的确是呢。不过现下远野家的当主是我。对于亲戚们的进言一律驳回就是了。
还有哥哥从今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了,不过这里也有这里的规矩。至今为止一切不规矩的行止必须加以控
制。”
“哈哈,这怎么可能呢秋叶。我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变成有教养的那种人了,况且也并没有意愿去变成那样。”
“请在能做到的范围之内尽量努力。还是说———我能够做到的事情对于哥哥来说做不到呢?”
再次感觉到秋叶冷冷的视线。
看来真的对于默默地,丢下她离开这里的我产生了恨意。
“……好吧,我明白了。总之先试着去努力看看。”
秋叶望向我的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
“没有必要去努力的。只要结果能让人满意就可以了。”
姿态凛然,秋叶反复说着毫不容情的话。
“继续方才话题。
现在,在远野家中只有哥哥和我居住。因为麻烦的人太多所以把他们全部赶走了。”
“哎?稍等一下秋叶,把人赶走了到底———”
“哥哥也不想在宅邸中遇上亲戚的那些人吧。
佣人也大部分因此而赋闲,不过既然现在只剩下我和哥哥的贴身佣人也就不成问题了。”
“不,不是没有问题吧秋叶。做这样任性的事情在亲戚会议上不会被抨击吗!”
“真是的,请别在一边说三道四了。哥哥难道不觉得比起宅邸中到处都是人,只有我们居住更轻松一些吗?”
……呜。
虽然那确实是很轻松。
“但是刚刚成为当主的秋叶,就这么,向个暴君一样任性的话亲戚们不会置之不理的,就连父亲也不会轻易
违逆亲戚的意见吧。”
“是呢。所以父亲大人才把哥哥寄养到有间家。但是我呢,从小时候起就十分讨厌那些人。因此那些人的牢
骚我是不听的。”
“你不听的话,秋叶———”
“啊啊,够了。不要再为我担心了!哥哥从现在起只需要关心自己的生活就好。只是看着就能感觉到麻烦很
多。”
秋叶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不高兴地说道。
“那么,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不明白的话就去问这个孩子。———翡翠。”
秋叶向一直侍立在旁边的少女递了个眼色。
被唤作翡翠的少女面无表情地行了一礼。
“这个孩子是翡翠。从今以后就是哥哥的贴身侍女,没有不满吧?”
———哎?
“等一下,侍女什么的,也就是,那个。”
“简单来讲就是使唤的佣人。”
秋叶理所当然似的断言道。
……难以置信。
与这幢西式宅邸相应的,身穿侍女服的少女与秋叶一样,理所当然地侍立在一旁。
“———稍微等一下。又不是小孩子了没有必要用侍女吧。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就可以了。”
“包括做饭和洗衣,吗?”
呜。
秋叶的指摘,相当的尖锐。
“总而言之既然已经回到了宅邸就要遵从我的指示。哥哥在有间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不知道,但是从今以
后是在远野家生活。因此相应的待遇也请理所当然地接受。”
“呜……”
无言地,望向翡翠的方向。
翡翠如预想中一般毫无表情,只是像人偶一样回视着我。
“那么翡翠,你给哥哥带路到房间去。”
“是,大小姐。”
翡翠如影子一般丝毫感觉不到气息地来到我身边。
“那么请允许我为您带路,志贵少爷。”
翡翠走向大厅。
“……哈啊。”
叹了口气,我也走向大厅。
来到了大厅。
这座宅邸以大厅为中心分为东馆和西馆。
大厅就是鸟的身体,东馆和西馆就像鸟翼一般从一定角度延伸出去,每一边的鸟翼———也即是东馆或西
馆的规模几乎等同于一间小型医院。
造型上左右对称,印象中东馆和西馆有着相同的布局。
“志贵少爷的房间在这边。”
翡翠开始走上阶梯。
看起来远野志贵的房间是位于二层。
……说起来,佣人的房间应该是在一层的西馆,那么翡翠和琥珀的房间就是在一层了。
太阳已然落下了。
在电灯呆板的光线照耀下的长长的走廊上,身穿侍女服的女孩子默默地走着。
“……什么嘛,好像童话里的世界一样。”
无意间感想从口边泄出。
“志贵少爷,您有什么吩咐吗?”
翡翠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没什么,只是自言自语而已,不必在意。”
“…………”
翡翠定定地注视着我片刻,然后轻施一礼继续走起来。
“……这里就是,我的房间吗?”
“是的。如果您觉得不满的话可以再为您准备其它的房间。”
“不,不满什么的倒是没有,不过,那个———”
稍微,有些过于豪华了。
“志贵少爷?”
“———可以了,没有什么。我就不客气地使用这个房间了。”
“是。这个房间在八年来并没有什么改变,我想不会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
“——————?”
翡翠的说法,有些奇怪。
这完全就像是,这里从以前起就是我的房间了一样。
“……那个。这里,莫非是我以前的房间?”
“应该是这样的,难道是我弄错了吗?”
翡翠微微侧了侧头。
……放心了。
这个孩子,毕竟还是有所谓的情感表现的。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那多半就是这样了吧。稍微还有一些印象,一定是这样了。”
完全没有亲近感,不过也许只是因为八年不曾回来过了吧。
“不过,果然定不下心来啊。到今天早上为止还在六张半铺席的房间里生活,现在却像是住进了什么高级宾
馆。”
“您的心情我明白了,但还是请适应下来。因为志贵少爷从今天起的身份就是远野家的长子了。”
“是呢。至少为了从外表上看不被嘲笑多少努力起来吧。”
将书包放到书桌上,伸了个懒腰。
———虽然一连串事情给神经很大的压力,但是从今天起还是不得不去适应吧。
“志贵少爷的行李已经全部运到了,不过,还有什么不够的东西吗?”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这么问?”
“……其实,行李看起来过于少了。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为您准备,到时请吩咐我。”
“……是吗。总之没有什么不够的东西。原本行李就不多。要说自己的行李的话,也就是这个书包和眼镜还
有……”
书包中只有教科书,以及不知是谁的白色缎带———
“啊。”
是啊,最重要的事情,我还没有问过。
“翡翠,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是,有什么吩咐,志贵少爷。”
“那个,如果弄错的话不好意思。翡翠和琥珀是姐妹吧?”
“——————”
一瞬。
翡翠毫无表情的眼中,染上了一层惊奇的颜色。
“……是的。确实,琥珀是我的姐姐。”
“是吗。太好了,那么你们两个人就是过去在这里的孩子了。”
太高兴了,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
与兴高采烈的我相反,翡翠只是定定地看着,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翡翠……?你和琥珀是被收养到这里的孩子吧?不记得了吗,在过去还曾经一起玩过———”
说到这里,我闭上了嘴。
……不对。
和我们一起玩耍的是那个很开朗的孩子。
仅仅用冷冷的眼神眺望着我们的,那是———
“……那个,经常和你姐姐在一起玩,不过,翡翠……?”
“是,我还记得。志贵少爷在去有间家的两年前,我和姐姐被槙久老爷收养了。”
翡翠淡淡地说着。
……翡翠和琥珀是回忆中的双胞胎这一点是弄明白了,不过翡翠却并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特别的。
“……是吗。和翡翠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呢。随随便便就这么兴奋起来,不好意思。”
“志贵少爷不需要道歉。我才是,在幼年的时候对志贵少爷多有失礼。”
翡翠低头行了一礼。
“——————”
非常的,窘迫。
虽然很明白翡翠并没有恶意,不过同年的女孩子向我说这种话,到底该怎么回答才是。
“志贵少爷,还有其它吩咐吗?”
“啊……没有了,吧。”
“那么一个小时后我会再次过来,在那之前请自由安排时间。”
翡翠依然面无表情地说着。
一个小时后,也就是要吃晚饭吧。
……不过。虽然说可以自由安排时间,在这里要怎么安排时间才好呢。
时间大概是傍晚六点左右。
要是往常的话应该是在客厅看电视的时间,不过我很怀疑这幢宅邸中到底有没有那种东西。
“翡翠,有件小事想问一问。宅邸里有电视吗?”
“是……电视吗?”
翡翠微微眯起眼睛。
……怎么说呢,似乎我问了一个非常令人头痛的问题。
在这样铺张的西式宅邸中询问是否有电视,似乎多少有些不太对劲。
翡翠很意外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视线不住游走着。
“……在客厅里是没有的。在这里逗留的各位大人是使用过的,不过在离开的时候全部作为行李带走了,所
以我想应该是没有了吧。”
“稍等一下。逗留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分家的久我峰老爷的长子及其家眷,刀崎老爷的三女及其未婚夫,轧间老爷的长子曾在此逗留过。时间大
约有三年。”
“……三年,吗。翡翠,说起来你用的是逗留而不是居住,这是什么意思?”
翡翠没有回答。
在这里居住的家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作为佣人来讲似乎是不好妄加评论的。
也罢,总之在这里逗留过的亲戚们将自己的行李全都带走了。
这样一来,将现代文化斥为俗物并加以排斥的父亲应该是不会看电视的。
在父亲身边生活了八年的秋叶恐怕也是一样。
“———也罢,就算没有也不至于死人吧。”
翡翠沉默着。
……所谓佣人的典范就是这样吧,翡翠除了被询问到的事情以外什么也不会说。
就连我也觉得有些沉闷。
原本是打算做些什么让无表情的她笑一笑的,看来不彻底下下功夫是不可能的了。
“没关系,确实西馆那边有一个书库。无事可做时就去那边找点什么书读读好了。”
翡翠没有回答。
只是突兀地站在房间的入口,眼神不知在望向什么地方。
“———翡翠?”
翡翠连应都没有应一声。
然后,很突然地盯住我。
“我想,姐姐的房间里应该有。”
“啊?”
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个。有什么。”
“就是电视。记得以前曾在姐姐的房间里看到过。”
翡翠以回忆起数年前的事情一般的语气说道。
“是吗。琥珀看起来确实像是会看电视的人。”
不过,纵然如此,说着“让我看看电视吧”然后去到琥珀的房间还是很不好意思。
“抱歉,这件事情就当我没有问过吧。以后要在这里生活,所以还是遵守宅邸的规矩为好。”
何况我要是说想看电视的话,秋叶会说出什么样的讽刺的话来可不敢想象。
在这里还是做一个符合远野家身分的刻苦学生为好。
“那么在晚饭之前我都会在房间里,到时间了来告诉我一声。翡翠也有其它事情要忙吧。”
翡翠低头行了一礼,转过身去。
门被静静地打开,翡翠离开了房间。
晚饭时和秋叶在一起。
要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翡翠和琥珀只是侍立在我们的身后,并没有一起吃饭。
我还以为四个人吃饭是理所当然的,这样怀着说不出的紧张吃晚饭可是完全没有想到的。
说起来,远野志贵可是已经将餐桌礼仪忘记得一干二净。
不,多少还有些印象不能算是外行,不过人这种生物可是会将不使用的记忆清理到大脑的角落里去的。
我的每一举每一动,都会招来坐在对面的秋叶的蹙眉,这样一来就更为毛骨悚然了。
……说实话,一想到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生活,实在是让人心情沉重。
晚饭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时间将过八点。
睡觉还嫌太早,那么怎么办呢。
在自己的房间老老实实待着好了。
“嗯———”
放松一下在晚饭时绷紧的肌肉。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就势倒在了床上。
“真是的。只不过是吃个晚饭,好像做了相当的体力劳动似的。”
说起来也不是指刀叉很沉重,只不过秋叶的视线实在太过严厉了。
“志贵少爷,您在里面吗?”
随着敲门声,翡翠的声音传进来。
“在。请进来吧。”
“是,那么失礼了。”
行了一礼后,翡翠走进来。
“我是来为您整理寝具的。或许有些不体面,请您暂时到客厅稍候片刻。”
“不用了,也没有什么不体面的吧。我就在那边老老实实等着。你只管工作就是,不必在意我。”
从床上跳起来,我向房间的另一侧移动。
“…………”
翡翠的神情仿佛是要说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整理起寝具来。
“———翡翠。”
“是。您有什么吩咐,志贵少爷。”
“那个,一边整理一边说话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这么一板一眼的。”
“…………”
翡翠没有回答。
看来,这个孩子受过相当的佣人教育。
“那么拜托你一边工作一边和我说说话吧。不然总觉得是在打扰你,有些不好意思。”
“———既然志贵少爷这么吩咐的话,那么我就失礼了。”
翡翠淡淡地说过,又继续整理起来。
“那个,听说这里的门限是七点,真的吗?”
“哎———啊,是的。
准确说来七点时正门上锁,八点时宅邸的所有出入口上锁。
并且还有在十点以后不允许在宅邸内随意走动的规定。”
“在宅邸中也不能走动了吗?
……我不是想抱怨,不过这是不是有点太严格了。我和秋叶都不是孩子了,我想不必这么严格吧。”
“……是。不过,志贵少爷,由于是规定还请务必遵守。您也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晚上并不安全吧。”
……啊啊,就是有彦所说的吸血鬼事件吧。
确实在这个镇上发生了连续杀人事件,不得不多加小心一些……。
“还有什么其它的问题吗?”
翡翠铺好被单之后,转过身来面向着我问道。
“那个,是了———”
问题还有很多,不过最重要的是我现在对翡翠和琥珀的事情几乎还一无所知。
“问一些不要紧的事情,没关系吧。”
“是,您请讲。”
“我想知道翡翠和琥珀在这里都做一些什么工作,可以吗。”
“我的工作是服侍志贵少爷,姐姐琥珀的工作是照管秋叶大小姐的起居。
同时在您两位不在的情况下管理宅邸,有什么不妥吗?”
“……服侍什么的,果然是那种事情吗。”
感觉肩上十分沉重。
虽然秋叶理所当然地说过,但我可是极其普通的高中生啊。
被同年的女孩子照顾这种兴趣,到现在也没有过。
“……你说服侍志贵少爷,就是指是我专属的佣人吗?”
“是的。无论什么事情您都可以吩咐。”
“……也罢,总之明白了。听秋叶的语气也没有打算将你解雇,我也老老实实地接受好了———”
“您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没什么特别的吧。只是,那个什么志贵少爷就不要叫了。说实在的,光是听着就觉得背上发冷。”
“但是,志贵少爷是我的主人。”
“所以我才说不要的。我到昨天为止还是个普通人。现在却要过着被同年的女孩子叫少爷的生活,这绝对不
行。”
是,翡翠不甚理解似的回应着。
“叫我志贵就可以了。同时我也只叫你翡翠。这样就不会那么死板。更轻松一点吧。”
翡翠依然毫无表情,只是蹙了蹙眉,显出一副为难的神情。
“但是,您是我的雇主啊。”
“不是我雇佣你的吧。你来帮我处理我做不到的事情,所以应该是你比较了不起才是。”
是,翡翠依然不甚理解似的应答着。
要想在一朝一夕间让这个孩子理解恐怕是不可能了。
“———总之就是这件事情了,对我没有必要那么一板一眼的。也代我向你姐姐琥珀传达一下。”
“是。既然志贵少爷这么吩咐的话。”
翡翠毫无表情地行了一礼。
看来是完全没有明白。
“那么我先告退了。今夜就请好好休息。”
翡翠行了一礼后,伸手打开了门。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忘了问。
“啊,稍等一下。”
我跑到门边,将手放在正要离开的翡翠肩上。
瞬间———翡翠的手,以十分猛烈的势头拨开了我的手。
随着啪的一声,我的手被重重地打了一下,翡翠则是像逃一般后退着。
“哎———”
由于太过突然,我连话也讲不出来。
翡翠依然面无表情,不过确实,像是看着仇人一般狠狠地瞪着我———
“那个———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啊……”
“……十分,抱歉……”
翡翠的声音充满紧张。
“……我很不习惯被人碰到身体的。无论如何,请原谅我吧。”
翡翠的肩微微地颤抖着。
感觉上自己似乎做了非常非常坏的事情。
“啊———嗯,是我不好。”
下意识地道了歉。
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只是看着翡翠很可怜,于是低头行了一礼。
“——————”
翡翠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只是心理作用,不过她的视线渐渐稳定下来。
“———志贵少爷没有必要道歉。有不是的是我才对。”
“不,总之就是那样,怎么说呢。”
有些为难地搔着头。
翡翠定定地注视着我的脸,有一瞬间低下了眼。
“那个……您的吩咐是什么呢,志贵少爷。”
是了。
我会叫住刚要离开房间的翡翠是因为还有要问的事情。
“那个,我只是很在意秋叶现在怎样。听说,她现在是在全体住宿制的学校上学。”
“志贵少爷,那是初中时代的事情。秋叶小姐从今年起破例被允许回自宅住宿。”
“……这个,也就是说从这里去学校吗?”
“是的。但是,像今天一样在傍晚就回来的事情十分少有。秋叶小姐在晚饭前有学习的课程,所以通常是七
点左右回来。”
“课程什么的———那是什么?”
“今天是周四,所以是小提琴的练习。”
“———哎。”
“在非假日期间会在晚饭前回来,如果有话要向秋叶小姐讲的话,请在晚饭后交由姐姐来转达。”
翡翠再次行了一礼,离开了房间。
“小提琴的,练习。”
什么啊,那是。
又不是什么地方的千金大小姐,干嘛做那么麻烦的事情———
“……不对,那家伙不正是那什么千金大小姐吗。”
是啊,说起来远野志贵的妹妹,远野秋叶可是不折不扣的千金大小姐。
我记忆中的秋叶,是很老实的,总带着不安的眼神跟在我身后的,比我小一岁的妹妹。
小时候的秋叶明明是很寡言的,怯弱得连自己想做的事情都不敢讲出来,总是被父亲远野槙久斥责的线一
般纤细的女孩子。
“———是了。都过了八年了,人是会突然变化的。”
我在这八年里成为了现在的远野志贵。
秋叶也在这八年里成为了现在的远野秋叶吧。
———八年的时间,太长了。
至今为止的人生的一半。
同时还是从孩子成长为大人的最重要的时期,我却并不在这宅邸里。
“……对不起啊,秋叶。”
我想,如果这八年是在一起度过的那该有多好。
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道歉的话。
我独自倒在了床上。
阔别八年的家。
阔别八年的亲人。
为什么,感觉上像是住在陌生人的家里一样呢。
“……哈啊。以后该怎么做呢,我。”
并没有像什么人询问,只是自言自语着而已,然后便陷入了梦境。
嗷——————呜。
———像是海浪一般,有什么声音传过来。
嗷——————呜。
———像是什么东西在吠叫。比起野狗来要尖利得多。
嗷——————呜。
———在鼓膜中回响。是在向着月吠叫吗。
嗷——————呜。
———可厌的感觉。这只兽的咆哮,让我的头痛起来。
嗷——————呜。
———声音无止无休。
嗷——————呜。
嗷——————呜。
嗷——————呜——————
“……啊啊,烦死了!”
清醒过来。
从窗外传来汪汪地犬吠声。
时间不过刚刚十一点。
这已经不只是给周围的邻居添麻烦的问题了吧。
“可恶,这样一来不是连觉也睡不成了吗。”
犬吠声从宅邸的围墙附近传过来。
……这样下去似乎是睡不着觉了。
老老实实睡觉。
犬吠声依然在响着。
这样下去根本睡不好觉。
……虽说是睡不好,不过,那是一般人的神经等级。
“…………好困,不理它。”
拉过被单,又躺回到床上。
犬吠什么的,就当成是在路上跑的汽车声好了。
“……哈啊。”
今天可真是漫长的一天。
在不习惯的宅邸里,吃晚饭也好和秋叶她们谈话也好,精神上过于疲劳。
与此相比,犬吠声不过是一点杂音而已。
闭上眼睛,之后便陷入了安稳的睡眠之中。
———做了一个十分怀念的梦。
八年前的夏末。
我受了重伤,被送入谁也没有来探望的医院,并且与老师邂逅之后。
回到宅邸后的我,在那里,从父亲口中听到了自己要被寄养到陌生的家里去的事情。
事情,十分简单。
在退院后的次日,我便去到了有间家。
印象中,那是在一个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
秋天来到了。
自己的手被别人牵着,离开了远野的宅邸。
不过,就在不久之前。
那个孩子,背着大人来看我。
“离开这里的时候,来后庭的树那边。”
听到这样的话,我背着父亲去到了后庭。
蓝蓝的天空。
沉沉地像是要坠落下来的晴空下,她独自等在那里。
忽然发现,就自己所知,那个孩子离开宅邸到外面来这还是第一次。
“这个你带在身边。”
说着,少女将挽住自己头发的缎带解下来递给我。
也许是有饯别的意味吧,不过当时只是孩子的我并不感到很高兴。
……我想,大概是因为没有哪个九岁的男孩子会为了得到缎带而高兴吧。
“这条缎带是我最喜欢的。所以,以后要好好还给我哟。”
不过,正是由于这句话,而得到了救赎。
要还给我呢,少女说过。
要回来呢,我这般理解。
———仅仅是这样,便太好了。
在没有一个人肯来为我送行的最后一天。
尽管未曾交谈过只言片语,她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很高兴。
———但是,我并没有说出,一定会还的,这样的话来。
在那时一向会说话的我,恐怕已经理解到自己不会再回到这幢宅邸里来了吧。
……相互交换的话语,只有这么一些。
少女的眼神如同冰一样,但是,却饱含哀伤。
时间已经到了,我向玄关走去。
少女,像人偶一样伫立着,凝视着离去的我的身影。
蓝蓝的天空。
万里无云,那是在某个晴朗的日子中,久远的梦。<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