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个亚列克斯.卡介伦不怎么有独创性的感触,但是在这一年的年初,自从完成了“离家的流浪儿回家”回归伊谢尔伦要塞的壮举之后,杨舰队却常常有许多结伴而来的访问者。
所谓的好消息就是由姆莱、费雪、派特里契夫所率领的舰队已经到达了,由于这些软硬体的加入,战力和人力方面的资源都有明显的强化,但是另一方面,一听到姆莱的名字,奥利比.波布兰等人却也私下谈论着“那个唠叨的老太太……”,甚至用口哨吹奏着送葬进行曲的一小节。而亚典波罗确实也如此批评道“野餐变成研修旅行了”。
帝**的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在回头朝马尔.亚迪特星域前进时,曾经主张干脆一口气攻向同盟首都海尼森的部下们说道。
“我们视军人为一种天职。我们和杨威利一党不一样,他们什么事都不做,就只玩战争捉迷藏和革命捉迷藏的游戏。我们不能做一些没原则的事。”
一下子就能反驳毕典菲尔特的说词,认为他只不过是诽谤、空穴来风的人在杨舰队中大概找不到一个人罢?因为达斯提.亚典波罗等人就自己承认“侠气与醉狂”是他们的动力来源。而且,他们甚至觉得自己这种无可救药精神是一种骄傲。
虽然没有证据显示杨是在有意识的情况下聚集了这样的部下,但结果却不得不让人相信物以类聚,近朱都赤、近墨者黑的说法。打从宇宙历七九六年以来,勇冠宇宙的杨舰队风气就这样被培育而成了。
“我觉得如果要对抗帝**皇帝万岁的欢呼,大概就只有民主主义万岁了,怎么样啊?”
“现在还不能诉诸于民心。我觉得我们这边也得以司令官的名字来跟他们分胜负,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还叫不出五个够华丽的人名啊!”
亚典波罗和波布兰在繁忙的军务当中交换着极不甚严肃的意见。
然而当他们在接到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的死讯时,连他们这种大胆而充满活力的人都不禁在一瞬间跌入沉默的深渊中。
当要这个消息给杨知道的时候,菲列特利加在黑暗及寂静中沉陷了数百秒,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看着镜子。当她确认自己已经恢复平静之后,重新调整了呼吸,画了淡妆,走进丈夫的司令办公室,站在一手拿着红茶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文件的杨面前。她等待着对方那对疑惑的视线移动了之后,尽可以地让自己的声调听起来平静。
“……比克古元帅战死了。”
杨啜了一口飘着浓郁威士忌酒香的红茶,眨了两次眼睛之后,他把视线从身为副官的妻子身上移开,凝视着挂在墙上的抽象画。
“您……”
“我听到了。”
在菲列特利加那超强的记忆当中,杨从来没有发出过如此微弱的声音。
“这个报告没有修正的余地了吗?”
“从各方面截收到的通讯都报告了同样的事实。”
“……是吗?”
喃喃自语的杨欠缺了一股生气,年轻的学者仿佛化成了一座石像。威士忌的香气在菲列特利加的嗅觉当中轻轻地飘荡着,她摒住了气息。杨的手掌握紧了纸杯,烫热的红茶浸湿了他的手,冒出热气。菲列特利加从丈夫的手中拿走了纸杯,用手帕擦拭着他那只烫伤了的手。
她从抽屉中拿出了急救箱。
“通知所有的舰队,菲列特利加。杨非正规部队从现在开始服丧七十二小时。”
杨事不关已似地接受菲列特利加为他治疗,同时下了这样的指示。她的情感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仿佛只有理性在掌管着声带似的,然而,他的精神思路邓又倏地一转,声音也激动了起来。
“什么智将!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低能儿啊!就因为司令官的人格清高,所以深信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性,可是我竟然无法预测到这一点。”
“亲爱的……”
“从海尼森逃出来时,就算是绑架也行,应该把司令官也一起带出来的。是不是?菲列特利加,如果我这么做了……”
菲列特利加拼命地安慰丈夫。如果要谈到比克古元帅的人格问题,那么,比克古根本就不可能答应从海尼森逃走的。比克古的死,杨没有必要负起责任。如果有任何人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有责任,那反而不就等于轻视比克古的意思及选择了吗?
“我知道了,菲列特利加,你说的没错。我太激动了。”
杨虽然这么说,可是要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使是像高登巴姆王朝那样有着**支配之罪恶的体制在灭亡的时候也有人为之殉死,更何况是自国父亚雷.海尼森以来即走在理想及人道之路上的自由行星同盟。如果没有一个高级官员为之殉便灭亡的话,民主国家的存续不就没有那种价值了吗?杨虽然否定在国家灭亡时还得供上人命的思想,但是,他却不能指责比克古元帅的选择。
在那个老人还活着的时候,杨对他充满了敬意。现在也一样,将来更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比克古的年龄大小并不足以构成任何堪慰生者的因素。虽然他已迈入老年,但是距离医学上的平均寿命却还有十五年以上。但足感安慰的是没有人能否认他的生涯是极其充实的。所有的部下们也都和杨有共同的想法。
先寇布为老人的生涯及冥福而干杯。施恩.史路则把他干枯了十五年之久的泪腺机能全部开放了。梅尔卡兹肃然地竖起了军服的衣领。姆莱则对着遥远的海尼森方向致最敬礼,那有一半是献给相当于为比克古殉死的邱吾权。亚典波罗继姆莱之后和先寇布对饮悼念故人。
尤里安一方面感到伤心,另一方面又担心杨的悲痛,这种双层的作用使得他更陷入了无彩色的世界中。
连奥利比.波布兰也收起了经常保持源源畅通的阔达之泉,减少了他的说话次数。自称“无节操及无区别的混血儿”,又被达斯提.亚典波罗等人批评为“如果有麻烦一定会参一脚,如果没有麻烦,就自己撒下祸乱的种子”的波布兰,让寒冬的冷风吹拂着他那本来就不是生来装出悲伤表情的五官,在暂时丧失生气的要塞内默默地踱着步子。
亚历克斯.卡介伦极为担心大伙意气消沉的模样。在他自己的消沉告一段落之后,他对着夫人摇了摇头。
“以快活、厚颜无耻著称的这些人,可不能再这样闷闷不乐啊!”
夫人此时正点燃在伊谢尔伦被帝**占据了一年都没有被使用过的老炉了的新生命。
“人家又不都像你一样,神经线像是用钢缆做成似的。比克古元帅是一个好人,大家的反应是很正常的。”
“我可是好意才这样说的。因为这些人根本就不适合这种阴沉的气氛。”
卡介伦把自己排除在外这样评论着。再怎么说,他也是杨舰队的一员。他深信自己是其中唯一正常的人。
“你只要担心补给玫会计的事情就好了。如果他们是那种遇到这么些个问题就再也站不起来的人,那么,打一开始他们就不会反抗同盟政府,和帝国从事革命战争了。因为他们知道,照着权力者的话去做就可以过轻松日子,却还宁愿自找苦吃,同时又把事情弄得像在过节一样热闹。”
“你说得没错,真是一群笨蛋!”
“一个都不例外。我会成为后方勤务本部长的夫人是拜谁所赐啊?”
“哼!”这么一句话使得曾拒绝做后方勤务本部长的男人显得极为狼狈。
“你不是没有我做的事吗?在我递出辞呈回家的时候,你已经把行李都装进箱中了……”
夫人仍然不动声色。
“当然。如果你是那种为了守住自己的地位就丢下朋友不管的人,我老早就跟你离婚了。因为做为一个女人还得硬着头皮对自己的孩子说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没什么友情的人,实在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当卡介伦话还在嘴巴里咕哝时,夫人已经熟练地把刚烧好的奶油鸡派从炉子移到桌子上了。
“哪,亲爱的老公,请你去扰杨夫妇请过来吧!活着的人总得帮着把死去的人的那一份给吃掉。”
发现杨舰队这个广场不能欠缺过节气氛的事实不会比卡介伦晚的人,大概就是奥利比.波布兰了。接到坏消息的当天和大家一样陷入愁云惨雾中的他,在两天之后就卸下了心理上的丧服,决定全力着手舰队的心理再建设。他为了营造气氛,便把大量的威士忌酒倒进咖啡杯里。在服丧期间是不能公然地喝酒的。
“尽管如此,我们的元帅还是一样情绪低落啊!”
贝伦海特.舒奈德责备他的做法有欠妥当。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但是,因为他几乎没有和比克古见过面,所以要恢复精神并不需要波布兰的帮助。
“你好像把你们自己的司令官当成珍禽异兽一样……”
波布兰并没有直接地回答。
“比克古元帅以前对同盟军来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老爷爷。虽然得用过去式来称呼他是一件叫人遗憾的事。悼念他是很自然而且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还是得想个真正告慰他在天之灵的好办法啊!”
“什么意思?”
“和帝**作战并且打胜仗。”
“我觉得没有正视个人技术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的好……”
“技术就交给我们的元帅去想好了,因为他只有这个特长而已。”
舒奈德觉得波布兰这种可能会遭来他人白眼的言词中充满了夸示、敬爱、揶揄等各式各样精神作用的和音。
“可是,舒奈德中校,说来你也不怎么聪明嘛!如果你留在帝**或许还可以在皇帝莱因哈特身边得意呢!”
舒奈德只是冷冷地笑了笑,他并不想回答波布兰那充满了挑衅性的问题。如果他有兄弟的话,或许他会说服自己的兄弟待在年轻的君主身旁活用自己的才干,但是他自己本人则打算随着身为败将的梅尔卡兹到任何地方去。皇帝莱因哈特有许多忠实的臣子。而梅尔卡兹至少也该有一个像他这样忠诚的部属才对……。
II
宇宙历七九九年五月,“巴拉特和约”成立之后,历史的激流并没有因此而静止。同年八月,杨威利抗拒同盟政府的策略逃离了首都。同月,帝**的瓦列提督击溃了地球教的总根据地。历史的洪流仍然不断地往前推进。
但是一进入宇宙历八零零年,暗流似有一口气奔向地表吞没万物的态势。在这之前的四个月,虽有无数的思想和行为上的小暴动连续出现,但是却让人有奇妙的静止感,原因或许在于前后出现的喷发热及强光太过巨大之故。只能看到事象表面的人或许会认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离开了行星费沙到达了同盟首都海尼森,无所事事地浪费了许多日子,而杨威利也只是在逃离海尼森之后再度夺回伊谢尔伦要塞而已,之后就没有什么新的建树了。
会有这种想法的人或许是认为皇帝一旦发号施令,一千万的大军就可以不要有舰队编组、补给等的准备,立即就可以行动了;这种人或许也不了解在战场上施行战术之前也要有战略立案的时间好去整备最适合的环境。莱因哈特的帝**和杨威利的革命军规模虽然有大小差异,但是补给体制的确立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帝**而言,从费沙而来的漫长补给线及确保大量物资的辛劳都不是寻常的工作。不管是在名誉上或是在政略上,这些物资都不空话被掠。至于杨威利这一方面的问题是,艾尔.法西尔的生产力及伊谢尔伦储备的物资,目前虽然可以完成充分的补给,但是要迎战帝**就必须强化战力,而如果兵力增加,补给能力就会超出界限了。一想到要面对这种极端背道而驰的条件,亚历克斯.卡介伦想要头痛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杨威利则处于无法使战略上的构想及战术上的条件两全其美的困难立场--看清这一点的是皇帝莱因哈特的首席秘书官希尔德。但事实上,这个时候的杨还受着政治上的惩罚。再加上他不再是革命运动的最高指导者,他只是把自己定位在革命政府的实战部队中的专家而已。
这个情形看在华尔特.冯.先寇布等人的眼里简直是令人咋舌不已的绕远路做法。
“非常时期应该用非常的策略!”
这是先寇布的意思,在这三年里,他经常煽动杨去掌握权力。
“虽然他会告诉别人,信念是一种有害无益的东西,但是他自己却比任何人都要顽固。所谓的言行不一就是说他这种人。”
尤里安.敏兹曾经这样说,他对先寇布三年来不死心的执拗也感到一份佩服。
所以那个时候应该将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打倒的--接到比克古元帅的讣闻时,华尔特.冯.先寇布这样想,但是他并不想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平常他和别人对事情的评价虽然有差距,但是这个人也不是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来搬弄自己的毒辣唇舌,何时何地又该三缄其口。
唯一的例子是他对尤里安透露丧失其实现的机会构想。
“如果比克古老爷爷还健在的话,就可以将他老人家推上新政权的宝座,下面就安置你的监护者来打理军政。但是现在说来都太迟了……”
对尤里安而言,这也是一个既新鲜又具有魅力的想法。但是他不认为已故的老元帅会同意站上权力的顶点。
而提出这个构想的先寇布,在不久之后也面对了自己的问题了。
卡琳,也就是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中士应该说是毅然决然的吧?她提出了和父亲会面的申请。事情至此,不管如何,半年来拒绝接触的不自然似乎要写下休止符了。
出现于先寇布办公室的卡琳穿着无形的两层、三层甲胄,似乎处于临战态势。她拘谨地敬了礼,僵着表情、一本正经的态度在在说明了她的紧张。先寇布在内心打量着,觉得这些行动都不适合这个十六岁的少女。
“下官在夺取伊谢尔伦要塞作战之际曾志愿参加,但是担任实战指挥官的阁下您却将下官由名单中剔除了。下官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希望阁下能给下官一个理由。”
很明显的,卡琳是事先准备好了台词再照本宣科的。先寇布嘲讽般地笑了笑,因为他知道,就算要收入场费,他的同事亚典波罗也一定想亲眼看看这个场面的。他一点都不在意少女这样的盘问。
“我完全是就作战的需要来论事的。所以不只是你,凡是没有肉搏战经验的,我都没有让他们参加。事情就是这样而已,有什么奇怪的吗?”
卡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各方面来看,她的视野太狭窄了,她还没有足够的思绪去考虑除了她本身之外其他没有肉搏战经验的人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唔,这是前提。事实上,我可不愿看见漂亮的女孩子挥舞着杀人武器的样子。”
先寇布补充说明的态度正是卡琳最不想见到的。
轻薄而不切实际的风流男人。
“……您在追求我母亲时也是这个调调吗?”
被这个急遽上升的声调吓了一大跳的是卡琳自己,她的父亲则是眉头皱不皱一下。先寇布重新审视了站在桌子前的女儿。
“这就是你要求会面的真正目的吗?”
咋舌般的声音使卡琳处于动摇之前的状态。
“真是扫兴。如果你是想责问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的话,应该一开始就提出来的。根本不需要跟我扯什么作战指挥的事情。”
卡琳羞红了脸,热度遍布全身,脸上的细胞仿佛要燃烧起来的。
“您说得没错,我真是失礼。那我就重新再问一次,您爱过我的母亲--伊莉莎白.冯.克罗歇尔吗?”
“要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人生岂不太苦短了?”
“就只是这样吗?”
“被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所拥抱,人生也是太苦短了。”
卡琳打起精神伸挺直背脊。她的关节没有发出声音真是不可思议。
“阁下,谢谢您赐给我生命。可是您对我没有养育之恩,我也找不到敬爱您的理由。我听从您的忠告,清清楚楚地把话说完了。”
先寇布和卡琳的视线正面相对,不久,父亲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他的表情虽然用公职人员的身份加以掩饰了,但是从那些微微的隙缝中却依稀可见苦笑和迷惑的光芒。他之所以把视线移开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不认为有必要由于这段会话而造成彼此的困扰--这是卡琳感性的推断。卡琳遵照形式上的要求,行了一个完美的敬礼,然后转过身体,按捺住狂奔而去和回头窥看的双重冲动,离开了父亲的办公室。
III
华尔特.冯.先寇布和奥利比.波布兰是杨舰队中的“家庭道德和健康风气的敌人”两大巨头。如果要问谁比较恶劣,他们两个一定都会毫不犹豫地推荐对方。宇宙历七九九年,这两个英雄在隔了半年之后再碰面了。
“呀!我敬爱的长官,知道战友还健在,这真让下官兴奋莫名啊!”
波布兰一见面就打这样的招呼。而先寇布也不甘示弱地回道:“回来得真是时候。如果没有波布兰中校,我的兴趣就要减半了。”
根本不想成为陪衬先寇布的击坠王现在还有一些充裕的时间让他隔桌凝视着对方。他的眼光露骨地说着:“我就算要撒种也不会做出让种子开花结果的蠢事来。”
“……因此,很抱歉,我稍微了解您家小姐的境遇。”
波布兰刻意强调“您家小姐”的发音当然是带有嘲讽、怪罪之意,但是先寇布的脸皮就像伊谢尔伦要塞的外壁一样,厚实地保护着他的内心世界。波布兰于是继续旁敲侧击。
“卡琳是一个好女孩。不像她父亲,虽然她还没成为一个好女人。”
“不,我也觉得她是一个好女儿,因为她还没有花我一个弟纳尔(货币名)的养育费。”
“说不定她会把今后的精神赔偿费一并算进去哩!还是早点觉悟的好。”
给了对方这样辛辣的嘲讽攻击之后,波布兰重新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和语气。
“先寇布中将,老实说,那个孩子根本不晓得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而且她也不知道如何确切地去表达。我觉得身为长辈的,应该引导出一条出路。或许我这样说有失礼数……”
先寇布以难以言喻的眼神凝视着比自己小七岁的战友。好一会儿,他的声音中洋溢着笑意。
“呀,真是一个值得回忆及纪念的一年啊!就我所知,这是你第一次说出这么有良知的话哪!”
“那是因为哪,女儿不应该背负父亲的罪。”
如果换成别人,这句话或许就命中要害了,可是先寇布不但淡然地点头表示同意,他还厚颜对加上了这句话。